殷夜白回以長久的沉默, 他呼吸粗重到眼眶都是紅的,濕漉漉地看著任平生,隻是不斷地重複那三個字:“不要去, 不要去…”

說到最後,就連殷夜白自己都覺得,這隻不過是在自我安慰。

阿姊的性格,若他給不出原因,定是不會放棄的。

殷夜白狠狠閉上眼, 無數畫麵在他眼前被驟然撕裂, 耳畔似乎傳來裂帛之聲,格外撕心裂肺。

最後,他嘶聲道:“我不能說……”

於是任平生便低笑了聲, 她衝殷夜白招了招手,殷夜白順勢彎下腰,低著頭在她掌心蹭了蹭, 眼睫不斷顫動著, 痛苦地重複道:“我不能說。”

任平生有種飼養的小動物在她掌下蹭來蹭去撒嬌的感覺, 殷夜白平日裏在外麵端得很,但在她麵前總愛露出這幅模樣, 像是半妖身上那一半的妖族血脈帶來的獸性未曾完全消退。

任平生語氣很輕,理智到近乎平靜,動作分明那麽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殷夜白的心一寸寸涼了下去。

“夜白, 你要阻我,卻不說任何緣由, 隻是一味要求我不要這麽做, 天下沒有這樣的事情。”任平生歎了口氣, 看著他,溫聲問道,“我知你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可我同樣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們都有自己的堅持,沒道理我要對你妥協。”

殷夜白埋頭在她溫熱的掌心,幾乎要嗚咽出聲。

可最後他也咬死牙關,關於為何不讓她去的原因,一字未提。

恍然夢醒,任平生從長夢驟醒,睜開眼睛,想起了很久之前霜天曉衝她好奇地打探:“夜白說自己是半妖,卻從未在我們麵前顯露過妖身,總說自己的妖身形狀醜陋,這傻小子,難道我們會嫌棄他醜不成?他總不至於連你也瞞著吧,夜白究竟是什麽妖?”

任平生想到,自己那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那時的任平生笑著對霜天曉說:“他對我坦誠自己的妖身,是信任於我,我總不至於辜負他這番信任。”

言下之意便是,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訴你。

霜天曉當時給了她一個白眼。

外麵夜色茫茫,山洞中沒有一個人睡著了,全都安靜地原地休息,心中時刻提防著危險來襲。

任平生沉默地起身,徑直向外走去。

天衍眾人同時向她看去,輕聲問道:“師妹,你做什麽去?”

任平生同樣輕聲應道:“去白日我們去過的地方看看,或許夜晚有不同的效果。”

傅離軻當即起身:“我陪你去。”

任平生搖了搖頭:“你們休息,我在安全線外,不會冒險,很快就回。”

雲近月用不讚同的眼神看著她,可拗不過任平生,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山洞,就連阿喬那句“你瘋了,晚上到處都是吃人的黑影來回亂竄”都沒有理會。

離開前,任平生眼神的餘光和左護法交錯,彼此交換了一個略帶深意的眼神。

夜間,風雪大作。

山頂雪原上的黑影確實比白日裏要多不少,可任平生卻發現,哪怕自己站在那些黑影能夠感受到的範圍內,他們也並沒有表露出對她的敵意。

她的感覺沒有錯,先前的黑影敵意隻針對仙使們。

倒是和她一直以來的目標一致了,任平生有些荒唐地想著。

茫茫天地間,任平生化作一道逆著風雪而行的紅影,徑直迎著白日裏那兩峰相間的山道而去。

白日裏那驚鴻一擊猶在眼前。

不會錯的,她想。

這片天地間,不會再有人擁有這樣的劍氣了。

任平生說不出自己心中此刻擰著一股什麽樣的勁兒,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硯青留下的劍氣,可卻未曾在那裏感受到半點活人的氣息。

她想起曾經和硯青無數次日常閑談時最普通的一次對話。

那時她剛破境拜星月,一夕之間連斬數十名強敵,在生死一線間成就煌煌明燭之名,硯青千裏奔襲截殺仇敵,亦是九死一生,所幸他們都全須全尾地回去了,兩人被霜天曉一通臭罵,給按在霜大醫師的醫寮裏修養,任平生挑起的話頭。

“好危險,差點就身死道消了。”任平生歪靠在病榻上,被霜天曉勒令不準做其他事情,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硯青聊天,“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修行之人,沒有六道輪回,身死那日,便是真的白茫茫一片,幹淨得徹底。”

“也不盡然。”硯青眉峰微動,煞有其事道,“若是厲害的劍者,如我這般,身死之後,總會化為劍氣長留世間的,何至於道消。”

兩人相視笑開,很快將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拋開,轉而去聊起了沿途見聞。

恍然千年,這段回憶勢不可擋地從心底衝出來,生生擺在任平生麵前,叫她毫無防備地被狠狠刺痛了。

雪跡濕了鞋尖,任平生視若罔聞,腳步在白日的安全線那裏停留一瞬,又再度往前踏出一步。

頃刻間,驚人的氣浪再度奔襲而來,一霎雪亮。

任平生指尖撚著一枚符籙,在她身前化作無形的盾防。

這枚符籙閃著近乎於紫的深藍色,是一枚無限趨近於七品的六品符籙,也是任平生如今能夠拿出來最高階的防禦符“天地外”。

這道字符在她麵前無形似有形,仿佛有某種玄而又玄的化勁,將向她襲來的所有力量盡數化解,以四兩撥千斤的姿態靈巧地將所有衝擊力全都卸下,似乎被這道符擋在身後的任平生,乃是不屬於這方天地的化外之人。

盡管如此,這道足以擋下普通道成歸全力一擊的符籙,也沒扛過山道那頭襲來的氣浪,將任平生掀得後退好幾步。

任平生牙關緊咬,頂著如此逆浪,又點燃了一枚“天地外”,迎風而上。

清晰點,再清晰點。

她神識全然鋪展開,盡全力在這茫茫山勢之間搜尋著任何一絲硯青還活著的可能性,可最終所有的氣息都淹沒在衝天的劍氣之中,像這場無聲的對抗中被激起的飛雪,空空落了滿肩。

這具身體到底隻有元嬰境後期,扛不住如此驚人的消耗。

任平生徹底脫力,躺倒在雪原上,已經快要被凍麻木的臉上泛起一陣苦笑。

她究竟在奢望什麽呢?

霜天曉得了硯青的道印逃出來,在鬼域那個不受天外窺視的地方才活過這一千年,她又如何能夠奢望同樣的奇跡在硯青身上能夠發生。

朔風動飛雪,天地倏而沉靜。

就連四散的黑影似乎都不願來打擾她。

任平生抬手遮眼,半晌,眼角滑落一滴熱淚,未及溫熱的眼淚落地,就已經被凍成晶瑩的冰珠滾落下來。

夜色愈發深沉,任平生從芥子囊中取出一壺酒,還是溫熱的,是她這個從不喝酒的人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態從擁雪關捎來的。

硯青好酒。

拔出塞子,酒香在雪地上彌漫開,終於透出些輕微的暖。

任平生手腕幾不可見的一顫,半壺酒就被傾倒出去,悉數潑灑在了雪地上,蓬鬆的雪瞬間被溫酒澆化。

“再等等我。”任平生輕聲道,“此間事了,我帶你回去。”

她對著茫茫雪原,不知是在對誰講。

就在此時,天地驟然暗沉下來,就連星月都再無光澤,山洞方向傳來的躁動聲隔著這麽遠都被任平生清晰地捕捉到。

幾乎同時,山頂的靈壓驟然一沉,一股奇異中透著扭曲的滯澀感瞬息之間籠罩了整片雪原,似乎有某種陰詭之物從暗中悄然出現。

任平生目光瞬間冷厲下來,深深看了山道的方向一眼,果決地轉身向著山洞折返回去。

先前離開時和左護法那段簡短的對話浮上心頭。

“護法。”任平生狀似不經意地問,“您身上有傷,要避人耳目有些難度,不如您告訴我要找什麽,我夜間出去看看。”

左護法一陣氣惱,不知為何那黑影偏生追著他們這群人跑,瞥了任平生一眼,低聲道:“你在天衍還另有重擔,現在和我走得這般近,回頭暴露了可怎麽得了。”

任平生目光奇異地看了他一眼,微妙道:“護法放心,我身邊的人……都挺好騙的。”

包括你。

左護法歎了口氣,被星主差事來此做這要命之事的惱恨再度湧上心頭,心道此刻將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豈不正好,便道:“我來此地尋一物,形狀樣貌皆不知,星主隻告知我,來到這裏,那東西一定會找上門來,無需我刻意去尋。”

任平生眉峰微揚,心道這任務果真坑人,借著套話道:“不知麵貌和形狀,那您尋的是活物還是死物?”

誰料左護法表情更加異樣,含糊不清道:“說是……介於生死之間。”

任平生:“……”

她幾乎要克製不住自己眼中的同情。

返程途中,任平生目光逐漸冷沉下來。

介於生死之間,這小小的山巔雪原上,哪裏會藏有這樣的東西。

而那位新任的星主,又為何要在此刻尋這樣一件東西。

那東西和曾經硯青在這裏的死戰是否有關係。

山洞那邊,所有人都已經亂了陣腳。

天色暗下來的瞬間雲近月就衝到了山洞邊,沉色道:“這是怎麽回事。”

太史寧目瞪口呆:“這裏的怪事真是一樁接一樁。”

他們同時回頭去看唯一對這裏有了解的阿喬,誰料阿喬臉色大變,顫聲道:“怎麽可能?!今天還不到七日,為何會提前!”

眾人不明所以,雲近月臉色一沉,拇指推出長劍,厲聲道:“什麽提前?你究竟隱瞞了什麽?!現在說出來,我等都能有個準備。”

阿喬臉色煞白,驚慌道:“是……是狩獵。”

他飛快地回身收拾東西,一邊埋頭往外走,一邊道:“我之前說過的,夜間黑影會四處巡遊,隻要不撞到倒還有活路,可這個鬼地方,每過七日的夜裏,便會有一場來自黑影的狩獵。”

他顫抖的聲音寫滿了恐懼:“此間所有的活物都會成為他們的獵物,直到將所有活物都吞噬幹淨為止。”

眾人臉色大變,望向周遭詭異的天象。

原先正常的夜晚已經黑沉到形同地獄,一絲星輝都不曾有,自山巔雪原邊界開始,一股濃鬱得令人暈眩的深紫色霧氣漸漸彌漫開,很快將他們籠罩。

而此時,阿喬已經飛快地衝了出去,留下一句:“這些天我是靠著龜息術活下來的,這種時候分散開比湊在一起目標要小,別跟著我,你們自求多福吧。”

隨後,阿喬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