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間, 幽咽的低喃伴隨著夜風呼嘯,讓人分不清這究竟來自何處。
任平生身如掠影,飛快地向著山洞的方向奔馳回去, 行至半途,她腳步兀地一頓。
幽暗沉寂的夜色之下,前方竟出現了數十個黑影,不知從何處而來,無聲無息地將她包圍。
這些黑影給她的感覺很是怪異, 先前在山下遇到時, 她非常確定這些黑影身上沒有半點的生機,可如今無光暗夜之下,她竟隱約感覺到了一絲隱晦的生機連接著這些黑影。
神識再度鋪展開, 屬於明燭的龐大神識籠罩了所有的黑影,細細感受之下,任平生若有所思地睜開眼, 察覺到了連接黑影們的生機, 竟落在了剛才她去往的兩峰夾道之中。
一個有些駭人的念頭開始逐漸升起。
任平生眉眼微沉, 收斂了氣息,放緩步伐, 慢慢向著黑影們靠近。
麵前約莫有十七個黑影,先前單個出現時看不出差別,隻覺得這些黑影相差無幾,如今多個湊到一起, 很容易便發現他們身高、體型各有差異,甚至她還在其中看到了一個獨臂的黑影, 隻是漆黑一團, 看不出真正的麵貌。
任平生細看了一會兒, 突然意識到,這些黑影……像極了不同人的影子。
氣氛無端地凝重起來,數十個黑影將她團團包圍起來,曠野的幽咽陣陣,刮不散任平生心頭的涼意。
倏然,黑影們動了,他們竟像是有思考一般有組織地結成了陣型,前後的陣位都牢牢被占據,形成一個天然的囚籠,讓她無法逃離。
任平生心中升起一陣詭異的荒誕,她從未想到過自己也會被人以陣法來困住。
她目光逡巡一陣,心頭愈發沉。
尤其是……當對方用的是她自己設計的陣型時。
任平生呼吸亂了一瞬,方才那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愈發高漲。
頃刻間,站在攻位的三個黑影一閃,從不同角度向她夾擊而來,幽深的影和幽深的夜仿佛融為一體,分明無形的身體在黑影在此刻化作了能撕裂一切防禦的尖刺,倏然劃破黑夜,精準地紮向她的氣海。
任平生甚至沒有出符,這陣型是她自己設計,算得上是她在素光塵手下學習陣法的畢業作品,耗了她不知道多大的心神,最後拿這個陣型的成品去給素光塵看,素光塵終於點頭時,她覺得這輩子再沒什麽更難的事了。
紅色衣擺在沉凝的夜色中掠過赤色的影,任平生一躍而起,靈巧地奪過三個黑影同時的攻擊,整個人在空中繃成一道彎月,非墨脫袖而出,就地蘸了筆雪,她竟真的能讓蓬鬆的雪花如臂使指,在濃鬱的黑沉之中灑下潔淨的雪點。
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陣眼後三寸的地方。
這是她為這個陣型留下的命眼,同陣眼相輔相成,命眼一破,陣眼則無法再守住。
守陣眼那黑影正是其中最為顯眼的獨臂,這人身上的特點還不止獨臂這一處,和其他人一比,他極其顯眼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沒有頭發。
事實證明,哪怕隻是影子,這些黑影也擁有極其可怕的實力,在陣型被破的瞬間,獨臂殘餘的那隻手高舉,餘下黑影在他的指揮之下迅速變幻了陣型。
任平生眼波不動,看著他們又熟練地使出了這套陣型的第二重變化組合。
風煙漸起,先前如山勢緩和的靈壓驟變,化作無比銳利的鋒刃從四麵八方向著任平生斬下。
任平生動作一滯,不知為何,竟沒有反抗,任由那獨臂的單手化作利刃,距離刺中她的紫府隻有一線之差。
……
另一頭,山洞中的情況就比她要糟糕得多。
在阿喬飛快逃走後不到隻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山洞外就被黑影堵了個嚴嚴實實。
天衍眾人眼見如此情形,便知道今日逃不過一場惡戰。
離朱冷聲道:“都到我身後來。”
言語間,雲近月的長劍和傅離軻的妖刀同時出鞘,發出錚然嘶鳴。
太史寧一個主修文道的道修和楚青魚這個主行輔道的食修則老老實實躲在了他們身後,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自己,不拖其他人的後退。
楚青魚拿出了自己慣用的一口大鐵鍋,擋在自己和太史寧的身前,哪怕是如此危急時刻,她說話的語速都絲毫沒有變快,而是慢悠悠道:“太史師弟……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太史寧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躲在鍋後麵,熱淚盈眶道:“多謝楚師姐。”
黑影們瞬息爆發,鋪天蓋地湧來,在夜色之中叫人根本無法區分,於是顯得愈發被動。
此地的黑影們比外麵還要更加躁動,但被困在這裏的眾人意識不到差別,隻能盡全力反擊。
電光火石間,刺目的赤金色光芒照亮整個山洞,照得黑影們無所遁形。
離朱巨大的鳳凰羽翼在狹窄的山洞中無法完全展開,有些受限,雲近月見勢,當即道:“師弟,回來。”
離朱聽到她的話便明白了意思,迅速收起羽翼回撤,明亮的鳳凰火焰讓眾人心中多了幾分安定。下一刻,雲近月快得隻留下一道影,劍光順勢而上,抬手便是夾雜著冰霜的潺潺江濤,劍鋒如水龍,嘶吼著卷起一記“小江流”,短時間將山洞口的包圍撕裂開了一道口子。
妖刀的血色光華緊跟而來,人們耳中能清晰聽到嗡鳴之聲,似是這山洞內部發出的震顫,傅離軻手在背後打了個手勢,楚青魚和太史寧見狀迅速跟了上去,雙方頓時拉開了對峙之勢,轉眼間就堵在了山洞口。
但轉機僅僅一瞬,黑影們幾乎更加狂躁地向著山洞內擠來,他們在夜色中有天然的優勢,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鳳凰火焰才行動受阻,眼下便又化作幽影,在四麵八方的黑暗之中潛入進來。
山洞中傳來仙使們此起彼伏的嘶吼和驚呼。
左護法顧不上自己的傷勢,駭人的靈壓瞬間漲開,幾乎讓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天衍眾人臉色再讀一變,沒想到這個“左叔”毫無保留地釋放實力時竟如此可怕。
山洞外的黑影越來越多,就像是海裏被血腥味吸引而來的鯊魚,不廝殺到流盡最後一滴血,絕不會收手。
得逃出去。
離朱和雲近月交換了一個眼神,當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發現了嗎,黑影們似乎對那群人的敵意更濃。
——不錯,我們這邊,雖然麵臨的壓力大,卻沒有收到實質性的傷害。
兩人眼神交錯,幾乎同時飛身而起。
巨大的羽翼幾乎擠占了狹窄山洞的每一寸空隙,同時也像世間最為堅固的盾牌,將自己的同門牢牢護在身前。
刀光與劍影終於撕開了山洞的逃生之路,雲近月厲聲道:“都跟我走!”
話音剛落,天衍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跟著雲近月快速地向著山洞口衝出去。
意識到了這邊有人要逃竄,山洞中幾欲瘋狂的黑影們迅速追擊過來。
霎時間,清亮卻難聽的笛聲響徹了整個山洞。
謝蓮生走麵對著黑影們,背向山洞口一步步緩慢地往外退去,手持玉笛暗飛聲,笛音清脆,應和著山洞外簌簌飛雪和夜風幽咽,格外沉靜。
左護法的龐大靈壓被黑影們一寸寸蠶食,他怒罵道:“該死的,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就連他夢仙遊境界的護體靈障都完全防不住。
他都已經如此,更遑論其他實力稍遜的仙使們,自從開戰後,仙使的人數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折損。
令人驚奇的是,在這難聽得令人頭疼的笛聲響起的瞬間,黑影們的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
他們似乎做了個“扭頭”的動作,齊刷刷地看向謝蓮生。
謝蓮生險些出了一身冷汗。
笛音卻未斷,在狹窄山洞中來回傳揚。
黑影們似在辨認,似乎被這低聲吸引控製。
這一刻,終於徹底停下了動作。
……
另一頭,任平生那邊,對方化作的尖刺即將刺破她肌膚的瞬間,對方的動作也停住了。
他們保持著這個姿勢僵持半晌後,黑影竟緩緩收斂起了攻勢,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不知為何,四散而去,徒留任平生一人站在雪地裏,望著他們離散的影。
“真是這樣啊……”任平生低喃著,“促使他們發動攻擊的,是仙核。”
這具身體曾經長期作為培育仙核的器皿,所以多少都殘留了仙核的氣息,所以黑影們才會對她動手,可真正要刺下時,他便會發現,她體內並沒有仙核。
她拿自己賭了一把,很顯然,她得到了自己要的結果。
任平生站在原地,眼眸微垂,思忖了片刻。
霜天曉之前的話在她腦海之中不斷重演。
——“硯青死在了裂天山上,那和他一起上山的其他人呢?他們又如何了?”
任平生望著茫茫天地間黑影們離開的方向,倏然輕歎,冒出了些熱氣,像陣輕煙似的消散了。
是啊,這個困擾了霜天曉幾乎半生的問題,那一百七十九人,最終又如何了呢。
她想,似乎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這裂天山巔不止埋藏了硯青,同樣也埋葬了在隕世之劫後全大荒僅存的頂尖戰力,他們在最後的時日圍聚在這裂天山上,哪怕輝煌不再,隻餘一個漆黑的影,卻也都沒有忘記自己最後的使命,和神降傀儡拚殺到底。
任平生輕呼出一口鬱氣,提步向前。
此間因果,她已基本了然。
眼下,還缺最後一塊拚圖。
究竟是什麽東西,讓硯青,讓當年的這些英魂們甘願困守此地千年,又是什麽東西,讓天外天的星主甘冒如此大的風險也要進入到這裏來尋找。
任平生將左護法的形容又過了一遍,眉眼一沉,最終鎖定了一個目標。
很快,她又消失在夜色之間。
……
山巔的混戰影響不了一位悄然而至的外來者。
黑衣男子上山時,同樣也聽到了這陣難聽的笛聲。
他眉頭忍不住一蹙,向來寡沉的麵容上竟浮現了一絲微妙的嫌棄,他腰間懸掛的玉笛似乎在表達不滿,散發出了微微紫光,閃爍了幾下,男子修長的指節在玉笛上輕叩,玉笛終於安靜下來。
“阿姊選的人……”黑衣男子搖搖頭,不置可否。
他早知道阿姊將他們每人的功法留給了後世之人,他對此毫無意見,在最初天南學府開始做這件事時,他就是第一個響應者。
不,應該說無論阿姊要做什麽事,他都是第一個響應者。
除了最後她要做的那件事,他不遺餘力地阻止。
黑衣男子眼眸微闔,遮住眼底翻湧而上的一絲痛楚和偏執,沒再理會身後汙耳的笛聲,也沒理會腦海深處傳來的那人討人厭的聲音,而是徑直向著兩峰相交的狹窄山道處走去。
他在被削成一片平地的安全線外駐足片刻,腳步微頓,而後毫不猶豫地提步進入。
幾乎瞬間,當世第一鋒銳的劍氣衝天而起,幾乎要割下他的頭顱。
黑衣男子拂袖,震碎了襲來的三道劍氣,在平整的雪原上,留下了一串違和的腳印。
劍氣每隔一個呼吸都會襲來,每靠近一步,都將黑衣男子的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他置若罔聞,竟靠著自己的血肉之軀,一步步走到了狹窄山道的前方,腦海深處傳來了那人幾乎帶著怒意的聲音,警告道:“殷夜白,你知道自己你在做什麽嗎?別忘了你的任務。”
殷夜白想,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清楚了。
山道逼仄,隻容一人可進入。
殷夜白並未進入,而是就在山道外駐足,不再往前一步。
從他的角度,能看到狹窄的山道中,一道巋然屹立的背影。
那背影分明被夾在兩峰之間,卻如同令起一座雄偉的山,有著萬夫莫當的氣魄,黑影腳邊散落著數道劍影,僅此一眼,就讓人雙眼生疼,彰顯著曾經天下第一劍者所向披靡的銳氣。
殷夜白沉默地注視著這偉岸的影子,良久,彎下身軀,拿出來兩壺酒來。
一壺放在山道前,一壺則拔出塞子,自己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燒得心頭一陣熱意,嗆得殷夜白連咳好幾聲,臉色愈發蒼白。
“硯青。”殷夜白俯身,手掌貼合在雪地上,感受著這冰涼刺骨的感覺。
“久違了。”
後半句話,因為知道有人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他,所以他沒有說出口,而是在心裏默誦。
一千年了。
還剩最後一件事,做完這件事,我就可以去贖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