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去時, 除了任平生,餘下幾人表情都說不上好看。
走進山洞,一行人得到了齊刷刷的視線, 左護法的目光尤為熱烈。
看到他們的狀態,阿喬便有些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就說了那家夥很可怕吧,我們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不是那家夥的對手,你們還非得去。”
許是因為他生了副和善乖巧的麵孔,哪怕說出來的話不那麽好聽, 竟也讓人生不起氣來。
太史寧垂著頭在山洞裏坐著, 絕望道:“太可怕了,那道氣浪飛馳過來時,我感覺自己的脖子似乎都被削斷了。”
雲近月麵露沉色道:“我麵對劍尊時都未曾感到過如此凜冽的氣魄。”
楚青魚愣愣地點頭:“好強, 若是換師尊來或許才有一點從山道之中闖出去的希望吧。”
眾人麵麵相覷,彼此都有些絕望。
他們隻是一群平均修為元嬰境的小輩啊!
太史寧欲哭無淚,他甚至還沒到元嬰境。
夜色漸深, 和雪原上一樣, 比之白日要更加的寒冷。天衍眾人自發地圍坐到離朱身邊, 他哪怕不刻意使用鳳凰火焰,也能夠散發出持久溫暖的熱意, 在寒夜之中驅散透骨的寒涼。
他們圍著離朱坐下,楚青魚十分自然地抱住離朱的左臂,雲近月貼在他右邊,除了這兩位親師姐師妹, 另外幾個師弟和離朱沒有這般相熟,但也盡量湊得更緊, 從外人的角度看過去, 讓人無端想起凡間市井人家的雞媽媽帶著一群小雞崽場景。
天外天的所有仙使自入內那一日起便要戴上麵具, 離了天外天互相之間素不相識,甚至因為天外天的規定,彼此之間定期還有生死攸關的競爭,是從來不曾有過這般溫情脈脈的時刻的,看著眼下這一幕,頓覺有些怪異。
左護法奇異地發現,剛才縈繞在這群小輩之間的失落情緒似乎隻是短短地存在了片刻,他甚至還沒虛情假意地客套安慰一番,他們便迅速將那些失落忘到了腦後,話鋒轉得叫人全然意想不到,一瞬間的功夫,他們竟開始討論今晚吃什麽這種無聊的事情。
“身陷囹圄,你們還吃得下飯啊……”左護法喃喃道,總算是理解了江湖傳言。
江湖人稱,北塵多俊俏郎君,歸元多苦行僧,劍閣多瘋子,而天衍……天衍多奇葩。
左護法眉頭深鎖,臉上寫滿了無法理解,心裏生出無數個疑惑,雲七那般冰冷涼薄得像個假人的性子,是如何在天衍這奇特的環境中偽裝下來,順利打入內部的。
想到這裏,左護法忍不住對任平生投去一個略帶敬佩的眼神。
那廂,楚青魚已經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鍋,問任平生道:“小師妹,你想吃什麽?”
作為一個天下罕見的食修,楚青魚的芥子囊中沒有什麽都不能沒有鍋碗瓢盆醬油醋,常年配備雞鴨魚肉蔥薑蒜,堪稱居家旅行必備同伴。
奇怪的是,任平生從山道那頭回來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就連湊在離朱身邊取暖都沒有來,而是一人站在山洞口,半麵迎著風雪,望著外麵逐漸暗沉下來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最後楚青魚煮了一鍋噴香暖和的羊肉湯,任平生喝了一口就沒再吃,淡笑道:“我修煉一會兒,如果有事再叫我。”
說完,便一人到一旁打坐調息,眾人見她進入內景的模樣,便沒再打擾她。
倒是阿喬,在看到這鍋香噴噴的羊肉湯時,露出了詭異的陌生又好奇的表情。
他從楚青魚中接過一個簡陋的陶碗,盯著碗中冒著熱氣的羊肉湯,翠綠泛著濃香的蔥花,漂浮在表麵的油滑,直勾勾地看了半天,在楚青魚隨口道:“趕緊吃呀,這天寒地凍,冷的快。”
阿喬呆愣地“嗯”了一聲,竟然轉過身去,像個護食的小獸,背對著所有人,伸出舌尖試探著勾了些羊肉湯,繼而被舌尖香濃複雜的味道驚得睜大了眼睛,半晌沒有動作。
食物。
他想,原來這就是人類的食物。
是熱的,和血一樣的熱燙,有著讓人產生莫名吸引力的氣味,和血液的腥味毫不相同,可他親眼看到那個女修用鋒利的小刀隔開泛著血色的紅白相間的肉。
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可為什麽,死於他們手下的動物,最終有了截然不同的造物。
阿喬喉結上下滾動了下,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露出了近乎野獸般直白而掠奪的目光,將甚至還有些燙的羊肉湯一飲而盡,連帶著湯裏的羊肉都沒有咀嚼地生咽了下去,像個初次學習人類生活習慣時表現出生澀感的非人類。
此刻風雪寂靜。
吃飽喝足,眾人有些懶洋洋地躲在山洞之中,輕聲細語地討論著接下來該怎麽辦。
“肯定不能坐以待斃。”雲近月低語道,“難道除了先前的山道,這裏真的就再沒有離開的地方了?”
太史寧小聲提議道:“實在不行,咱們下山,原路返回?”
謝蓮生麵色微沉,搖頭道:“異元空間可遇不可求,我們能通過那個異元空間到此處來,回去時不一定還能找到那個異元空間,且我們離開時異元空間之中的空間風暴已經非常強烈,若是遇到空間風暴,頃刻間就能夠將我們撕碎,化為齏粉。”
“山道行不通,折回去也行不通,難道真的要被困死在這裏了?”太史寧茫然道,“我們最初難道不是來雪原確認一個傳送陣站點的嗎?”
他們為什麽總是被卷入到這種奇怪的事情中。
雲近月深吸一口氣,安撫大家道:“先別自亂陣腳,一定會有辦法的。”
傅離軻抱著刀,沉默地望著任平生闔眸打坐調息的身影,眉峰微斂。
她不對勁。
從上到裂天山之後就不對勁。
特別是在剛才從山道邊回來後,似乎一直在走神。若是以往,見到同伴們出現這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她早早地就出來安撫了,可今夜她一言不發,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之中。
隻可惜,現在任平生聽不到他這番心聲。
她許久未曾在上古時代這般靈氣稀薄的環境中修煉過了,吸納靈氣的速度變得很慢,沉浸在內景之中時,思緒也很是繁雜。
任平生感覺自己這一夜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夢裏隱約聽到了幾個舊友的聲音,無數個記憶碎片在腦海中不斷的閃過,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那些她以為已經沉入記憶深處的過往,從未有一刻被她真正淡忘過。
……
“阿姊。”高挑清瘦的黑衣少年墨發高束,梳成了利落的馬尾,用簡單的銀冠豎起,銀冠色澤純粹,唯有正中有一滴濃鬱的黑,似石似玉,看不出材質,像滴入銀湖的一點濃墨。
“呦,這是誰招你了。”任平生笑著應道。
他腰間懸著玉笛,跟隨著走路的姿勢來回擺動,在材質上好的黑衣上摩挲。
黑衣少年尚未長開的臉便已經看得出未來冷硬的輪廓,素來寡沉的神情竟少見地能看出一絲怒意,疾步走到任平生身邊,正欲開口,卻又不知為何,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對著任平生笑盈盈看著他的眼,頭偏到一邊,悶悶說了句,“沒、沒什麽。”
任平生含笑瞥了他一眼,了然地看著他身後,抱劍慢悠悠踱步而來的青衫青年,了然道:“你又帶夜白去哪了,給孩子嚇成這樣。”
少年殷夜白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了。”
他是半妖,且是擁有遠古大妖血脈的半妖,成長速度一向很慢,如今人型的外貌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可實際上已經活了幾百年,比在場所有人都活得久。
任平生渾不在意,眉梢微挑:“按照妖族的年齡計算方法,你現在才十五歲。”
言下之意便是,不是小孩是什麽。
殷夜白最討厭被她當小孩,偏過頭不看她,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那頭款步而來的青衫青年未語先笑,笑得肩膀都在顫抖:“我和他在醉秋嶺查一夥兒魔修的行跡,難得任務完成了一身輕,便帶這傻小子去喝點小酒聽聽…戲——”
持劍的青年硯青險些說漏嘴,定著任平生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而道:“我哪會帶他去那種地方,真的就是帶他在酒館喝了點小酒,聽了一出折子戲,他原對聽戲不感興趣,偏生今日唱的是你的故事,他便來勁兒了,非得聽完才走。”
聽到講的是自己的故事,任平生心下了然,知道殷夜白這番氣悶又說不出的表情從何而來了。
硯青在她麵前從來沒把自己當外人,院子裏放著好好的石桌石凳,硯青不坐,非得沒個正行的坐在石桌上,足下黑靴半踏在石凳上,有些慵懶地探頭歪在窗愣邊看著任平生:“又作畫呢,我看看今日畫的什麽。”
他的劍柄和石桌相激,發出清亮的響動。
結果畫紙上大半都是一片空白,任平生淺淺覷了他一眼,蘸墨落下一筆,勾了個斜向下的弧度,在空白紙上憑空多了一筆墨色。
她還隻畫了一筆,硯青雙目微眯,嘴角挑起三分笑來,竟看出她畫的是什麽了。
“呦,畫我呢。”硯青低笑著說。
聽到這句話,殷夜白愈發氣悶,幹脆轉過身來,也搭在窗愣邊看任平生作畫,太過白皙而顯得有些缺乏血色的臉氣得都比平日裏鼓了幾分,牢牢盯著任平生。
他不愛說話,能做出這幅姿態,已經是盡最大能力在表達自己此刻需要安慰的意思。
任平生仿佛視若無睹,淡聲道:“擋光了,讓讓。”
殷夜白的委屈已經溢出得連路邊的野草都聽見了。
硯青終於忍不住,單手支在窗愣上哈哈大笑起來。
任平生反手在硯青和殷夜白臉上一人添了一筆墨,對著殷夜白夾雜著委屈和呆愣的複雜神情,輕聲哄道:“看不出他逗你玩呢。”
說話間,也不知怎麽短短功夫她就已經畫了大半的畫,畫麵上勾勒出的正是此刻的樣子。
窗外晴光正好,院中的桃樹有一截桃枝正躍躍欲試想要伸進屋子裏,一襲青衫的劍客歪坐在桌上探頭進窗戶裏,邊上站著單薄的黑衣少年,高束的墨發舞動,撐在窗戶邊也在往裏看。
硯青笑著說:“畫咱們倆呢。”
殷夜白滿是複雜的看著這幅畫,一時想原來阿姊也畫了他,一邊又想為什麽硯青這麽了解她,在她隻畫下一筆時就已經能猜到她整幅畫的樣子。
殷夜白無端有些失落。
“他們胡亂編排你。”殷夜白悶聲道,他聲音清亮好聽,就像他長期吹的玉笛那般幹淨清脆,“那些人,他們竟敢說那些——”
後麵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今日聽到的那出戲,在他看來淨是醃臢穢物,不堪入耳,那群人竟敢找一個如此諂媚的人來演他的阿姊。
“這回演的又是我跟誰的故事啊?”任平生毫不驚訝,聽上去對這些戲碼還非常熟悉,張口就來,“是我跟硯青的那出《玲瓏意》,還是跟宗杭的《晚來月》,又或是跟那隻小玄鳥的……”
她說一半頓住了,轉而看向硯青:“跟小玄鳥那出戲演的太少了,我忘了叫什麽。”
硯青顯然對這一行涉獵極深,接話道:“叫《殊途歸》,不過大部分人喜歡叫禁斷戀。”
任平生煞有其事地點評道:“跟你那出戲的劇本寫的也太俗套了,演的次數越多越不好看,寫《晚來月》的人倒是有些水平,把‘我’跟宗杭那股歡喜冤家的勁兒寫的挺有趣的,跟小玄鳥……”
任平生搖搖頭,咂舌道:“不知道他羽毛長好了沒。”
硯青又是一陣朗笑。
殷夜白愣住了,半晌才道:“阿姊,你都看過?”
任平生換了紙筆給畫上色,隨口道:“看過啊,如今這時代,半點有意思的消遣都沒,也就能聽聽戲了。”
殷夜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悶聲道:“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他說不出此刻心裏的難受究竟是因為她對此事毫不在意,還是因為她那些紛繁多樣的緋色傳聞,竟無一個同自己有關。
良久,殷夜白垂著頭,沉聲道:“不行,阿姊,這種事情……我無法接受。”
他說完,像是害怕任平生拒絕一般,轉身走人了,留下硯青一人。
硯青對此似乎在意料之中,仍是沒正行地伸手通過窗戶從桌上偷了顆梅子吃,含糊道:“你說他會怎麽做?”
任平生停筆,反問道:“不難猜吧。”
果然,第二日,雲州盛傳的各式各樣和明燭有關的折子戲一夜之間盡數消失,所有人噤若寒蟬,再不敢提一個字。
任平生知曉時,正巧又是和硯青在一起,順勢問道:“若是你,你會怎麽做?”
硯青嘴角緩緩挑起一個弧度,語氣卻深:“若是我,我便加入他們,甚至自己來編這故事,他們演什麽,說什麽,都找著我定的來。”
任平生定定看了他片刻,語氣微妙道:“你難道不是直接放任不管?”
他是個從不在意名聲的人。
硯青一臉被戳中心事的模樣,嗔道:“難得裝一把正經,你也不給我機會。”
這便是硯青和殷夜白截然不同的行事方式。
“他太過依賴你了,這樣遲早會出問題。”最後,硯青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冗長的回憶驟然襲來,任平生感覺自己在長夢之中緩步行走,難以掙脫。
夢中再出現殷夜白時,已是數年後。
單薄的黑衣少年成長為身姿頎長的青年,一襲黑衣未變,倒是沒再束馬尾,長發規整地放下攏起,比早年間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阿姊,不要去!”青年模樣的殷夜白已經比任平生高出不少,卻依舊保留著阿姊的稱呼不變。
任平生冷靜地看著他,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問了一句話:
“夜白,阻止我渡劫飛升這句話,你這幾日已經說了很多遍。”
“可你從未告訴我原因。”
任平生認真問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