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外等候的時間比任平生想象的短。

聽到門葉被拉動的聲音時, 任平生回頭看了眼,衛雪滿的狀態也比她想象得要平靜些。

隻是他雙手染滿了血,斑點狀的血跡灑在他左邊臉頰上, 襯托著他冷玉似的皮膚和平靜的神情,顯得尤為矛盾。

任平生瞥了一眼房間裏,傳來濃鬱的血腥味,鮮紅的血液順著門縫流了出來,那幾乎是一個人大半的血量, 可任平生感受到了衛晉源還沒有徹底死去, 吊著最後一口氣倒在血泊裏,仍在這個世界上苟延殘喘。

“原來像他這樣惡心的東西,血也是紅的、熱的。”

衛雪滿輕輕喃了句, 不像是在對任平生說,更像是對著空氣自語。

“我已經沒有了母親想要殺了他帶我離開那天的記憶,現在殘存的印象, 隻有突然一天, 衛家宣稱母親病逝, 我被關到了那個後宅的小院子裏,無論怎麽哭喊都沒有人來回應我, 我等了很久,隻等來一個發色蒼白的老頭,可能是衛家的某個長老,用那種看著世間汙穢至極之物的眼神看著我, 然後對身旁的人說:看好他,不要讓他用這個樣子出去丟人。”

衛晉源眼睫顫了顫, 低聲道:“那是我第一次顯露出妖相。”

“有段時間, 我非常痛恨自己的妖身。那時我不知道尚在成長期的鮫人需要在水中生長, 缺水讓我陷入極度的幹渴之中,衛家送來的食水隻能保證我不會餓死渴死,在我成功引氣入體後,他們索性就什麽都不送了,畢竟修士要辟穀,不需要沾染凡間煙火的食物。”

“我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雨季,我可以偷偷將雨水收集起來,避免鱗片底部的皮膚開裂。”

“如果我是個真正的人類就好了。”衛雪滿漠然道,“可現在,我覺得身為半妖很好,起碼他讓我天生便能擁有讓世人驚懼的力量。”

他的妖相漫漫顯露,發色開始變淺,原本溫厚醇黑的眼瞳變成了泛著殺氣的冰藍色豎瞳,眉上的妖紋蜿蜒至耳根,像個靈活的深藍色海蛇。

從在海族見到衛雪滿開始,任平生就發現了,他的實力幾乎是飛速在攀升。長久的留在人族之地,用不適合自己的方式修行,原先除了太史寧,他是天衍同門之中實力稍遜的那個,而現在,他早已衝破了元嬰境的關口,周身氣盈勢滿,是即將破境化神之相。’

不愧是千載難逢的完整形態的半妖。

衛雪滿走到任平生身邊,清晰地看見了她設下的結界,若非如此,這裏衝天的血氣和動靜早就被衛家察覺了,他用食指輕觸了下那若隱若現的光膜,平淡道,“我本來想放幹他的血,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血流幹,忍受著死亡高懸頭顱之上的恐懼直到最後一課,可他還剩下一口氣時,我想起了母親。”

衛雪滿的狀態混雜著詭異的冷靜和極致的瘋狂,任平生應聲問道:“你母親想讓你放他一條生路?”

衛雪滿低笑了聲,逐漸顯露出的妖相顯得他愈發妖異:“鮫人是種極為忠貞剛烈的妖,一旦認定與某個人相伴終身便絕不會移情變心,亦不會輕易放棄,可若他們之間的感情從頭到尾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場騙局,這對於鮫人而言,是羞辱。”

他腦海中回**著各式各樣破碎的記憶,都是當年那些太過痛苦而被潛意識忽略掉的記憶,在這個夜晚不斷的湧現出來。

“母親不是想讓我放他一條生路,若是她,不但會把那人的血放幹,還會把他的血肉一片片剜下來,一根根拆除掉他的哥哥碾為齏粉,讓他徹底在這個世界了無痕跡。”衛雪滿輕描淡寫道,“早在十年前,她是想殺死父親的,這是叫人對於背叛者的懲罰儀式,若完成不了,是很大的遺憾。”

“我不想讓她有這樣的遺憾。”

衛雪滿的母親自當年那次逃離衛家遭受重創後,至今都在海族宮殿中沉睡,靈魂被冰封未曾被喚醒。

任平生想起很久前,他們初相識後不久,她第一次展露自己煉丹的能力時,衛雪滿激動的問她能否煉製飛鳳蒼焰丹,那時間至陽至熱的丹藥,能夠溶解被封凍的身體和靈魂。

原來如此。

短暫的瘋狂後,衛雪滿的情緒似乎逐漸恢複到了平靜,他側首看向任平生,問道:“敢問前輩,對衛家打算如何處置?”

任平生笑了聲:“我是學府山長,不是皇朝的大理寺卿,這些不需要,也輪不到我來處置。”

她想做的隻有一件事,將衛家那群半妖孩子們解救出來,已經實現的目標,沒有再多提的必要。

衛雪滿聞言,麵容沉靜下來,他走到任平生的麵前,鄭重地單膝下跪,將右手置於心口。

“我知道前輩想要做什麽,雪滿以生命起誓,從今往後,海族和衛家,將成為前輩最忠實的擁簇。”

他這時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麽幼稚。

半妖同時不為妖族和人類所接納,海族因為母親,接受了他的存在,他卻不可能拋起自己真實存在的人類的身體和心,將自己全然當做一個妖。

哪怕他注定會在人和妖的思維碰撞中痛苦掙紮著,他也不得不承認,正視自己是怎樣的存在,才是自己現在最該做的事情。

“我會拿下衛家,讓衛家繼續控製滄州,如此,滄州的陸地和海域可以徹底連為一體。”

“曲州太小,您說過,學府是教書育人之地,不願讓它沾染鮮血,但斬仙會卻不一樣,那是斬仙的利刃凶刀。”

衛雪滿抬眸,認真地看著她:“您要做的事情凶險萬分,前路莫測,雪滿不敢確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雪滿……甘為馬前卒。”

山雨欲來,變與不變盡在一線之間。

他以海族、衛家乃至整個滄州的臣服,換取這位古往今來天下至高者的庇護。

“九死不悔。”

任平生看著他執拗的冰藍色豎瞳,恍然想起初見那日他自人潮湧動的街巷中稚嫩生澀地問她是不是自己的同伴。

那時衛雪滿還是個溫潤內斂,動輒容易臉紅羞澀的孩子。

她從未想過,未來的這一天,他們會以這種方式,重新成為同伴。

任平生垂眸,俯身向衛雪滿伸出手。

“成交。”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