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橫舟怔愣的表情, 任平生了然道:“你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她頓了下,又問道:“你眼中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橫舟從未想過自己自幼隱瞞的秘密竟是被如此輕描淡寫的發現並戳破了, 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和異樣。

那點微不足道的異樣來自於明燭的眼神,似乎並不欣喜,反而有些悵然。

“我能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運。”橫舟如實道,“而你,你身上是紫金色交織, 金色代表你是能夠影響這個世界走向的重要人物, 可紫色我迄今為止隻見到過兩次,尚不清楚那代表著什麽。”

任平生若有所思道:“還有一次,是誰?”

雖然如此問, 但她心裏已經大體確定,橫舟所見的另一個身上有著紫色氣運的人,同樣也是她自己。

那紫氣是來源於帝休給她的鴻蒙紫氣。

任平生輕呼一口氣, 雖然早有懷疑, 但是橫舟的這個回答, 還是讓她徹底確定了內心所想。

她表情有些複雜道:“可惜了,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橫舟愕然一瞬, 說不上自己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敏銳地察覺到了任平生那點異樣的情緒,問道:“你似乎早已經料到我能看到些不同的東西,不僅如此, 你甚至知道我能看到的是什麽,所以才能明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這樣嗎?”

橫舟思忖著, 突然心領神會, 緩緩道:“是不是因為你曾經認識一個這樣的人?因為我和她相似,所以你確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說的隱晦,但那個答案卻呼之欲出。

她想起了前不久任平生說起的那個詞,突然道:“你說那個來自大光明寺的小和尚是佛子在千年後的同位體,那我……是否也是?”

所以你才會將那個人留下的東西交給我。

任平生卻隻是笑了笑,看了橫舟一眼。

橫舟的靈魂在燦爛的悅動著,生機勃勃。

她直接看到每個人的靈魂。

這是她能夠成為神降傀儡克星至關重要的原因。

“好好保護你的眼睛,入學考試的事情交給你收尾了。”

任平生如此說著,先前踏了一步,麵前空間豁然裂開一道駭人的空間裂縫,任平生踏入其中,待到裂縫平息,她徹底消失在了這裏,出現了千裏之外的滄州。

在海族落座時,她腦中還回想著橫舟的那個問題。

早在一開始見到橫舟時,她就有猜測了。

可這是她始終不願確認的一件事。

雲七是她自己的同位體,她能活下來是因為素光塵將她藏在了虛空中,又將她送到了未來,隻有同位體的身體才能毫無任何排斥地接納她的靈魂。

素光塵來過千年後的世界,不止一次。

甚至以素光塵的心性,一定知曉千年後的世界存在著一個她的同位體。

任平生很清楚,素光塵從來都不是和善之人,她擅推演,亦有強硬的手腕保證一切的發展都向著她推演出的結果發展。

無論中間會有多大的犧牲,素光塵隻要最後那個結果。

所以,當年素光塵究竟推演出了怎樣的結局,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才會明明已經來到了千年之後,卻放棄了靠同位體活下來這個最後的生機,回到了隕世之劫的動**中。

海族的宮殿建在海底,周遭是粼粼波光拂過指尖。

任平生看著那相似的水浪,半晌靜默不語。

很可惜,事到如今,東流滾滾不曾息的煙波江,再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了。

……

海族的宮殿和人類莊嚴宏偉的風格不大相同,給人感覺就一個,很閃。

任平生剛進入宮殿時,險些被這閃閃發亮的宮殿刺到眼睛。

玄苓應該很喜歡這裏。

水晶打造的宮殿在波光之中瑩瑩閃動,任平生剛踏入這裏,就感覺到海底傳來一陣激烈的翻騰,很快,一個金燦燦的龍頭從海底宮殿閃亮的大門探了出來,用巨大的金色龍身將任平生裹在中間,又用大腦袋在任平生身上蹭了又蹭,嘴裏嘰裏咕嚕說著“主人你終於來了”之類的龍語。

後麵跟來一群慌亂地海族前來查看情況,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感慨道:“龍神大人與我們海族果然是最為相配,她的每一片龍鱗都如同海裏最珍貴的水晶那樣璀璨。”

一道跟來的衛雪滿:“……”

他被熒光閃閃的宮殿和金光閃閃的龍身刺得忍不住閉了下眼睛,來到海族有段時間了,但他還是習慣不了如此另類的審美。

黏糊了好一會兒,金色的巨龍才重新化為人形,比起在學府聖殿頭發散開時的模樣,這次玄苓則是梳了個整齊的發髻,像兩個花苞,非常適合她這個年齡。

感受到任平生的眼神,玄苓回身指著衛雪滿道:“這是我新的梳頭童子,他給我梳的。”

任平生揉了下她的花苞頭:“挺可愛。”

結果玄苓頓時生氣了,眼睛瞪的渾圓:“形容我們龍族,要用威嚴。”

任平生牽著她走進海族正殿,滿口敷衍著:“好好好,這個發型可愛又威嚴。”

她是第一個正式到訪海族宮殿的人類,這座完全浸沒在水中的宮殿盤踞在海底一隅,儼然是一個成型的國度,任平生含著避水珠,周身出現一個將她正好包裹起來的氣泡,讓她可以在海底暢遊。

衛家大公子這個身份在滄瀾城搶親那日就已經徹底失蹤,對此事心知肚明的衛晉源不敢找明燭的麻煩,隻能認栽,衛雪滿便名正言順地回到了海族,不僅如此,甚至還帶領海族戰士偷潛如滄瀾城好幾次,將那群被衛晉源偷藏在衛府的半妖孩子搶了回來。

在海裏,衛雪滿徹底顯露出了自己的妖身,腰部以下原本是雙腿的地方變成了巨大的鮫尾,冰藍色的鱗片在海水中泛著粼粼波光,有種冷硬和脆弱感兼具的美感,鱗片和寶珠織成的上衣緊緊裹住他的上半身,隨著少見勁瘦的身體輕微擺動,勾勒出好看的肌肉線條。

他的妖紋生在右眉上方,是一條深藍色似波光悅動的水珠,讓原本清俊的容顏平添幾分妖異。

短短幾個月,衛雪滿似乎對於自己鮫尾的使用已經非常嫻熟,長尾擺動,他上前對任平生輕聲道:“前輩,他現如今正在滄瀾城衛家,前輩隨我上岸便能得見。”

任平生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衛雪滿,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看得衛雪滿臉上都覆上一層薄紅,任平生才笑著道:“這樣很好看。”

衛雪滿偏過頭去低笑了下。

話音剛落,任平生看見袖口一個小紙人爬了出來,氣氛地盯著她,低聲道:“他比我好看嗎?”

任平生有些奇異地發現,帝休似乎對衛雪滿的敵意特別大。

又或者說,對於她身邊所有的非人生物,他的敵意都很大。

比如展眉,比如玄苓,又比如衛雪滿。

但帝休對人類卻大多都是漠視的態度。

眼下情形容不得多問,衛雪滿是見過帝休真正模樣的,任平生十分不留情麵地將小紙人塞進了袖子裏,溫聲安慰道:“你最好看。”

帝休小紙人委屈巴巴地縮在任平生的袖子裏,心裏默默將衛雪滿這個名字又記了一筆。

他有個嚴重威脅自己在主人心中地位的名單,名單裏首當其衝就是衛雪滿。

這個半妖是主人第一個誇好看的人。

帝休在衛雪滿的名字上憤而畫了一個圈。

還誇了兩次!

在帝休心裏,展眉——會勾走主人心的其他樹,玄苓——會和他爭搶最優被飼者地位的蠢龍。

帝休心裏這番小九九,任平生並不清楚,她去海族為被解救出來的半妖孩子們專門辟出的海域看了一眼,一群形狀各異的半妖孩子在那裏自由生長,他們顯露出的妖身特點各不相同,有些身後拖著長長的鱗尾,有些背部橫生駭人的骨刺,還有些雙手變成了蹼的樣子。

那個她在衛家有過幾日相處時光的小女孩天潯已經能熟練地掌握如何將鱗尾變成雙腿了,感受到海域入口的方向有人,還頗為好奇地向此處張望了一番。

衛雪滿輕笑道:“天潯一直記得你。”

任平生低笑著搖了搖頭:“走吧,今日可不能帶上她。”

她袖擺輕拂,眼前瞬間破開一道空間裂縫,帶著衛雪滿一道進入了幽深的裂縫之中,眨眼間,兩人就已經踏足在了衛家後院,衛雪滿住過多年的地方。

無論多少次,衛雪滿還是驚歎於她這神乎其神的移形換影之能,似乎隻要她想,她能夠去到這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他們來得神不知鬼不覺,甚至沒有驚動衛家的防護大陣,這讓抓住衛晉源這件事情變得異常簡單。

衛雪滿覺得,自己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看到他們闖入臥房時衛晉源那驚恐的表情。

任平生打了個響指,無形的防護陣法將衛晉源的這個房間徹底和外界隔絕開,衛家的護衛就在院外近在咫尺之處,可誰都不知道一牆之隔,他們的家主正在經受這輩子最大的磨難。

任平生在主位安坐,衛雪滿順從地站在她身旁,替她斟了被清茶,任平生笑盈盈地衝衛晉源道:“衛家主,別來無恙啊。”

任平生十指輕勾,衛晉源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動著,狼狽地半跪在了她麵前,咬牙切齒道:“你究竟要幹什麽。”

他已經忍氣吞聲到這個地步,這個女人竟還不肯放過他!

任平生絲毫不為所動,衛晉源憤恨地看向她低頭站在她身旁的衛雪滿,厲聲道:“逆子!你這個逆子!”

衛雪滿眼眸半闔,對於這些唾罵聲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任平生則定定地看著衛晉源,眼神微沉,看了很久,似乎想要透過這具麵目猙獰地□□看清他的靈魂。

可無論怎麽看,她都看不出眼前這個人和正常的人類有什麽區別。

神降傀儡是一種咿嘩高級的奪舍方式,降臨者無論再怎麽熟稔地使用秘法,也無法徹底被傀儡身所接納,所以他們的靈魂和肉.身之間會有些隔閡和異樣感。

這是她判斷神降傀儡的方式。

可她在衛晉源身上沒有看到任何的異樣,若非顏準在夢黃粱中的記憶,她絕不會懷疑到衛晉源身上。

任平生十指微合,無形的力量將衛晉源的臉捏著,一枚丹藥精準地投入他口中,被他咽下。

“別緊張,問你幾個小問題而已。”

任平生垂眸看了衛晉源一眼,對一直溫順地站在她身旁的衛雪滿道:“你可否需要避開?”

這話並非在趕衛雪滿走,而衛雪滿也聽出了她的好意,搖頭道:“前輩不必擔心,雪滿既選擇出現在這裏,無論聽到什麽回答,都承受得住。”

“隨你。”

任平生單手支頤,看著被迫吞下丹藥的衛晉源現在已然眼神混沌朦朧,失去神智,宛若傀儡。

她幽幽開口,第一個問題便直擊人心。

“你是何時來到的這個世界。”

衛晉源“嗬嗬”了幾聲,迷蒙道:“長寧二九二年。”

長寧是上古時代的年號。

那便是隕世之劫發動的五年前,神降傀儡在大荒作惡最為瘋狂,上界投放下來的神降傀儡最多的那一年。

衛雪滿眼中難掩驚駭之色。

“你的名字。”

衛晉源混沌道:“衛…桓。”

衛雪滿猝然抬頭,顫聲道:“衛桓,是衛家開宗之人,衛家的第一代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