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舟沒太明白她的意思, 但眼前景象很快再度變化,從滄州無邊的海域驟然轉到無垠飛雪的雪原之上。

天地茫茫,萬物失色, 隻有一個單薄的身影在雪原上行走。

她速度很慢,但每一步都走的很是堅定。

顏準去往裂天山時也途徑過這裏,橫舟一眼便認出來:“她是向西去的,再往前就要到距離蠻族雪之森最近的落日城了,算時間, 應該是劍尊在落日城成名之戰的前夕。”

任平生一向覺得, 任何一門道法如能將其修至巔峰,那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不同於常人的特質。

比如陣法師的廣博,比如法修的敏思, 比如醫修的醫者之心。

再比如她所修的符道,需要一雙能夠發現萬物之靈的眼睛。

可像現在這位在雪原踽踽獨行的劍者,任平生思來想去, 隻餘“純粹”二字。

大荒八大道成歸中其五為人類, 有四位她都早早就見過, 唯獨這位劍尊是初次相見。

即墨青夜手中的長劍樣式很是古樸,亮銀色的長劍並無任何的其他的裝飾, 唯劍鞘用鴉青色的軟綢纏了一截,軟綢垂下一節,乖順地落在她身側。

橫舟輕聲道:“聽聞劍尊入道前曾是流民,原就住在落日城, 後來蠻族試圖擴張,侵占了落日城, 大批的人類流亡, 向南方逃離, 劍尊在那之後失去了所有家人。”

“她應是前不久剛晉升拜星月,到了化神境便能遊天下,想來……她此行是去報仇的。”

落日城在多年前就成了一座空城,蠻族占據這裏後不事生產,隻是偶爾會在城中作樂,駐守在落日城的仙府和仙官早就已經撤離此地,能逃的百姓也逃得差不多,餘下些沒有能力逃走的,都在多年間被蠻族殺盡了。

任平生跟在即墨青夜身後,看著她輕巧地躍上城門,身影一閃就潛入城中,不緊不慢地在城中走著,似乎在辨認這陌生又熟悉的一景一物,最終在一個窄小的院落前停下了腳步。

院子裏生了大片的荒草,院牆上的磚掉了一地,從外麵就能直接透過磚塊間的漏洞看清空****的內部。

她在院外停留了很久,舊到蠻族來巡邏的衛兵發現了她的身影。

蠻族久居極北,身上的皮毛格外厚重,哪怕即墨青夜在人類女性中已經算得上高挑的身型,可比起小山高的蠻族,還是顯得瘦小。

因平時基本不會有外人來,蠻族常駐落日城的人並不多,隻有固定的三百巡邏衛兵,此時見到竟有人類出現,當即吹響了號角,紛紛圍了過來。

三百蠻族衛兵的身影將落日城過於漫長的夜襯得格外幽冷,影影幢幢,皆向即墨青夜圍堵而來。

即墨青夜目光清幽,向著遠方的地平線上投去一瞥,日未升。

就在瞬間,她拇指輕推,古樸的長劍出鞘,擦過劍鞘上柔軟的鴉青色緞帶,掀開一陣沉鬱的浪。

分明日未升,可就連非此境中的任平生和橫舟都感覺到眼前閃過極其刺目的光芒,仿若旭日初升,清冷又燦爛。

三百蠻族衛兵中有三個領頭的也是拜星月修為,照理說本該和即墨青夜相差無幾,可整整三百人,竟誰都沒能從她的劍光之中逃開。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一夜酣戰,劍鋒飲血後,落日城難得的一縷微蒙的陽光,灑在了染血的雪地上。

後來很多年,人們回憶起劍尊和她的青天劍,以及落日城冷然孤絕的一記“孤城寒日”,也隻餘驚歎。

那日後,落日城被從蠻族手裏奪了回來,盡管如此,當年逝去之人卻回不來了,因著北地寒涼不宜居住,西邊又有蠻族在虎視眈眈,哪怕落日城被奪回來,也沒多少人敢回到落日城去。

即墨青夜索性將劍閣七座主峰之一遷到了落日城,每個劍閣弟子出師後第一個曆練的地方就是落日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殺蠻族。

任平生輕喃道:“孤城寒日……”

即墨青夜的劍意和硯青全然不是一個路子,唯獨孤城寒日這一式,她卻從中窺到了幾分硯青在上古時代最後幾年的影子。

那時的硯青,放下了他一貫瀟灑不羈暢快淋漓的劍,最終孤絕地走上了裂天山那條絕路。

後來午夜夢回,任平生無數次地想到他,會想他在裂天山戰死時遇到了什麽事情什麽人。

若論戰力,硯青是唯一能同她一戰的人,她是遭暗算才走到這一步,卻難以想象,若非真仙親至,會有怎樣的敵人能讓硯青戰死。

天衍飛來峰的兵庫裏還存放著他的斬風九劍,可劍仍在,人卻已不在了。

任平生垂眸半晌,看著即墨青夜沿著時間線往後走,到了道成歸的最後一步渡劫飛升的關頭,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秘密。

那日天壓得極低,像極了落日城的夜晚,即墨青夜在劍閣的至高峰,準備迎來自己最大的一劫。

天外的雷聲幾乎攪得整個世界都不得安寧,劍者渡雷劫的方式是以劍相迎,雷霆愈重,劍鋒愈厲,仍是那一記孤城寒日,幾乎將天幕都撕裂,即墨青夜怒目而視,窺見了天高雲外那雙始終窺伺著這個世界的眼睛。

冥冥之中出現某個聲音,仿佛蠱惑,仿佛誘導。

“即墨青夜,天資非凡,以凡人之身入道,最終勘破迷障,道心圓滿,特賜渡劫飛升,準其飛升入真靈界,拜入真仙座下。”

這個聲音居高臨下,似乎此事對於即墨青夜而言是莫大的恩賜,甚至並未想過她會拒絕。

身邊雷霆環繞,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她的身體。

即墨青夜提劍,站在劍閣最高處靜靜思索了一番,最後嗤了一聲,好笑道:

“你哪位啊。”

那聲音大怒,周遭的雷霆映襯著他的心情,狀似怒吼咆哮,即將吞沒即墨青夜。

隨後被即墨青夜毫不猶豫地一劍斬開。

腦海中回**著那人的聲音:

“既不領情,那就和這個世界一起被埋葬吧。”

某種並不屬於她的力量悄然侵襲進她的身體,即墨青夜“嘖”了聲,未持劍的左手一合,用劍尖將這股無形的力量釘在地上,隨後掏出一顆圓潤的仙核在手中拋了拋:“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毫發無傷地將其排出體外,這不可能!”

這聲音隨著天幕的閉合越來越淡,最終徹底消失。

天幕徹底閉合,通往上界的裂隙徹底關閉。

她飛升失敗了。

即墨青夜站在原地許久,隨後揚眉,輕聲道:“就這樣而已?”

任平生和橫舟圍觀許久,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最後一次時間線變動,任平生想了想,將時間線往回,推動到距離落日城一戰前一段的時間。

那是即墨青夜破境拜星月之前,那段時日……她一直在雪原上練劍。

那片雪原距離裂天山隻有不足三公裏,某日夜深,她練劍得了興致,沒趕上日落前回到擁雪關,不慎在雪原中迷失方向。

在雪原中摸索著前行了許久後,天邊月輝傾灑而下,照在刺目的雪地上,竟成了一條悅動流淌著的月輝河,悅動的月光似是波濤,指引著即墨青夜一路走到了裂天山腳下。

她在裂天山下一直等到天亮,半夢半醒間,似乎參悟到了劍意,再睜眼時卻什麽都沒有看見。

任平生看著這一幕,久久不曾言語,最後鬆開了幻境中的時間線,帶著橫舟一道重回了現世。

夢黃粱,別人是度過了自己的一世,她們卻經曆了每個人的一世,雙腳落在地麵上時,橫舟有種似乎心也被拉了回來的感覺。

眼前仍是天南學府房間中令人眼花繚亂的水鏡,有不少人已經完成了夢黃粱的考核,在分割開的獨立空間之中,眼睛迷蒙,似乎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就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後夢中的記憶卻淡了。

纖長的手在橫舟眼前揮了揮,她抬眼,對上任平生打趣的笑:“醒醒,已經結束了。”

夢黃粱中沒有時間變化,她們分明在一個個幻境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百年千年,可千年鬥轉,重回學府後,竟還是最初進去的時間,前後相差不過一個呼吸。

任平生收回水鏡,正欲推門而出時,身後橫舟突兀地開口:“我有個問題,疑惑了很久,雖然現在也不見得是好時機,但我還是想問清楚。”

橫舟深深看著她:“你在那麽多個夢黃粱的幻境中,除了核驗最終問心關的考核結果,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比如……尋找什麽人?”

任平生揚眉,回看過去:“為何這麽說?”

橫舟卻道:“沒有為什麽,直覺而已。”

她頓了下,輕呼一口氣,又道:“這些日子,我將和光前輩留下的陣圖來來回回翻看了許多遍,陣圖中偶爾夾雜些她留下的隻言片語,盡管零碎,卻也能大致知曉,上古時代不隻有雙璧和三聖,你們是五個人,對嗎?”

“天南學府重新現世後,你將和光前輩的陣圖留給了我,將斬風九劍的劍譜交給了天衍,餘下兩人的傳承雖不知去向,但我猜測,你應該也為它們找到了最合適的歸宿,那你自己呢?”

橫舟眉峰斂起,沉聲道:“修士修行一生,所圖不過二者,飛升可成仙,道法得傳承,前者已經被堵死,你為何從未想過收個親傳弟子,將自己一身所學傳下去,若是如此,複蘇時代的符修一脈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任平生始終含笑不語地看著她,聽到這裏,反問道:“天南學府中的學子,都是我的弟子。”

“不,這不一樣,你知道的。”橫舟緊緊盯著她,“你不收親傳弟子,究竟是不願,還是根本就無人能夠接受你的傳承。”

任平生輕歎一聲:“還真是聰明。”

橫舟眼瞳猛地一縮。

她猜對了。

“你的功法,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任平生勾了勾唇角,轉而道:“我在找一個,能看到一些特殊東西的人。”

這是她功法的根基,可這些年,在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出現,所以明燭的功法哪怕被流傳下來,也無人能夠真正學通。

橫舟徹底愣住了。

她眼前的任平生,包裹在紫金交織的氣運之中,顯得神聖而空靈。

看到……特殊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