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個世界的隱憂後, 我一度覺得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橫舟出神地說,“那樣一個高居雲端之外的敵人,哪怕在我們曾經擁有那樣燦爛的修真文明時都無法抵擋, 現在這個剛剛起步的複蘇時代便更不能了。”

“可是,雲微也好,北帝也好,曾經的你也好,看見她們前赴後繼地去做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 我又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

橫舟深深看著任平生:“院長曾說我太獨, 注定無法為某個群體投入太多強烈的感情,注定不會為旁人不計得失的付出,行事全憑好奇心, 失去興趣後便立刻拋諸腦後。他曾想收我為徒,讓我接手明心書院,可教導過我一段時日後, 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我始終遊移在書院之外, 從未將書院真正當成自己的歸屬之地。”

她直言不諱道:“我從不覺得這是壞事,我雖憑喜好行事, 卻從未做過壞事,雖四方遊離不定,可大道孤絕,走到最後, 誰不是孤身一人,我不過是將那個必然的結果提前了而已。

瀟灑人間, 不沾因果, 這便是我的原則。”

任平生躬身注視著幻境中淩瓏逐漸開始冰冷的屍體良久不語。

橫舟垂眸看著她, 輕聲道:“我第一次打破原則,是幾年前,在鹿夢城,讓我打破原則的那個人你也認識,她叫任平生。”

她說完,低笑一聲:“你和她之間的關係說不定比我想象得還要更加緊密,不是嗎。”

“那時鬼門即將降臨鹿夢城,很快鬼王就會帶著百鬼降臨,可她居然要回頭去救人。”橫舟從喉頭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我那時也是瘋了,明明都已經快出城了,居然會折回去幫她。”

“現在我有些懂你們了。”

夢黃粱這張符連同她們兩人的時間一同停止了,任平生帶著橫舟在一個又一個人的黃粱夢中來回穿梭,見到了一個又一個強大也好,弱小也好的修士汲汲渴求的未來。

人們的夢大多是美好的,他們夢到自己成為了天南學府的一員,學到了如今這個時代難以企及的強大功法,成為了一方大能,最後成為了道成歸,距離飛升僅一步之遙。

有人在夢到這一步後,過起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日子;有些人優哉遊哉地開始養老;也有些人迫不及待地開始報複曾經自己的仇敵。

她們穿梭在一個又一個夢境之間,看到最離奇的一個,莫過於有個從昇州齊家而來的修士。

昇州世家林立,齊家是叫得上名字但又並非頂尖的其中之一。這人來自齊家的旁支,又是妾室所生,修行天賦算不上家中最好,自幼在齊家嫡支的打壓和譏諷中過活,看著乖順懦弱,實則內心積壓了無數的暴虐之情。

最終,在問鼎道成歸的那一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回齊家,毫不留情地屠了齊家全族,唯獨留下了自己的父母親。

橫舟從幻境中血流成河的齊家走過,看著陷入瘋癲的那人,歎息道:“我知道你為什麽要以這種方式安排問心關了。”

若是尋常宗門的入宗考核,大多會提前告知尋道問心的環節,人們多少都能有心理準備。

可夢黃粱這張符,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帶到了幻境之中,在幻境中無知無覺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沒有半點的警惕之心。

明燭若是下定決心隱瞞,那誰也感受不到這隻是一場夢。

他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暴露無遺。

任平生嗤笑道:“其實每個人的問心關最後都還會麵臨一個選擇,隻可惜,有人連那個抉擇都沒有等到。”

又經過了近百人後,下一個終於到了她們都熟悉的那一位。

煉丹房裏青煙繚繞,散發著清苦的藥香,顏準滿懷期待地揭開煉丹爐,看到丹爐底部早已碎成粉末的丹藥大失所望。

“又失敗了。”他嘟囔了一聲,提筆幾下,“溫度需降低半分,前一刻鍾控製在低溫文火,後再緩慢升溫,綺禾草加入時間需提早三個呼吸的時間。”

他挑動了下一旁殘餘的藥渣,任平生十分不在意形象地蹲下,拾起一點藥渣嗅了嗅,眼神便深了幾分。

算算時間,這是在顏準前來天南學府的二十多年前。

那時他就已經是鶴發童顏,老不正經中透露著走馬章台富家公子的驕矜氣,至少對外是如此。

任平生和顏準的緣分,算不上深,但也有一點。

至少五宗考核那日的論道是真,顏準因她而自降身份到天衍來當客座講師的欣賞是真,哪怕顏準這位便宜講師沒怎麽正經給她上過課,但情分多少是有的。

任平生抬手,掌下浮現出一條隱形的長線,從她麵前蔓延至無限的遠方,她瞧著地上的藥渣,最終還是撥動了這根長線,將時間點向前推了一百多年。

明燭一六二年,複蘇時代出現了第一位問鼎道成歸的修士,顏準。

因其修丹道,故天下皆尊稱為藥聖。

顏準的突破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在當時的人們心中,最先突破至道成歸的,哪怕不是雲微,也該是北帝,是這兩個親眼見證了複蘇時代開啟的人,顏準的橫空出世讓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符合常理。

起初,任平生知曉這段曆史是也覺得奇怪,如今終於在顏準的夢中得到了解答。

夜色深沉,北地雪原下起了暴雪,轉眼間就能將每個曠野上的人變成雪雕。

這樣的夜,北地的人向來是不敢出門的。

所以這茫茫曠野和滿天飛雪之下,隻有顏準一人艱難飛行的身影。

他正一路向著裂天山的方向飛去,和在雪原迷失的大部分人不同,顏準稱得上幸運,就算如此,到裂天山山腳下時,他也已經快凍得半死。

好在他是丹修,早在來這裏之前,他就準備了足量的丹藥用以保暖,稍微平複下之後,他開始一步步爬上裂天山。

大荒之中有許多禁製禦空飛行的地方,比如定州皇城,比如天衍北塵這樣的大宗門,通常都是認為設下的禁飛陣法,阻止人們飛行。

可裂天山之中,人們找不到任何的禁飛陣,卻也無法禦空飛行,若想要登上裂天山,隻能徒步攀登上去。

橫舟看著顏準狼狽的樣子,了然道:“他周身氣息極不穩定,靈脈充盈幾欲溢出,是要破境的征兆,早年間大荒一直有在洞天福地破境對往後修行助益極大的傳言,他應該是特地選擇來裂天山破境的。”

言罷,橫舟感慨了一句:“對自己倒是狠。”

可說著,橫舟又皺起了眉頭,她感受了一番,驚訝道:“他如今的修為應該是在拜星月巔峰,即將衝擊夢仙遊,可如今是明燭一五三年,距離一六二年已經不到十年時間,他是怎麽做到九年時間從拜星月巔峰連垮兩個大境界突破道成歸的。”

修行越往後,每次破境所需的不僅是力量,更是心境的錘煉,每次破境間隔的時間會越來越長。

雲微從夢仙遊走到道成歸這一步,用了五十多年,已經是世所罕見。

可發生在顏準身上的一切,顯得如此不可思議。

任平生卻沒說什麽,靜靜地跟在顏準身後,緩步登上裂天山。

走到了約莫三分之一,到了一處開闊的山間橫斷時,顏準已經徹底失去了向上攀登的力氣,顫巍巍地險些一頭栽下去。

他定了定神,直接在山腰橫斷處席地而坐,嘴裏含了一枚丹藥後開始凝神調息,瞧著是準備破境渡劫了。

他的破境過程並不算順利,丹修體質不如體修和武修,越往後破境難度越大,天雷對肉.身的傷害越高。

眼見著倒數第三道天雷即將落下,顏準口中的丹藥最後那點藥效已經被榨幹,他周遭的防護結界盡數破碎,以那天雷的力量,若是直接落在他身上,他最大的可能便是當場灰飛煙滅。

橫舟默不作聲,哪怕知道這是過去的事情,而顏準在未來活的好好的,她也忍不住提了一口氣。

可就在天雷落下的前夕,顏準紫府中突然出現了一股強大而純粹的力量,將他的紫府和靈脈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沒讓天雷傷到他分毫。

很快,這道詭異的力量在顏準的紫府中安營紮寨一般定了下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圓核。

“原來……是仙核救了他。”任平生若有所思地低語,“因為仙核的存在,他才能越過雲微成為最先破境道成歸的人嗎?”

任平生眉頭微皺,低喃道:“這力量出現得好生古怪,似乎是從裂天山深處蔓延出來的。”

從來到一千年後開始,她始終都在疑惑一個問題。

真仙究竟是如何挑選仙使的。

天外天會定期選擇自願成為仙使的人加入其中,若將這一部分拋開不談,大荒卻還存在著大量從未接觸過天外天,某一日突如其來發現自己體內多出了一個仙核,隨後才知道原來自己這是被真仙“點化”,成了仙使。

可任平生清楚,真仙是無法直接越過界域對大荒動手的,她曾經猜測過,或許是又一個類似於曾經那個被她撕開一道裂口的封印陣法,無形地影響著大荒的人們。

可直到雲微,甚至幾位道成歸中有半數都逃脫不了仙核時,她就確定,或許一開始在別人身體裏種下仙核隻是個意外,比如顏準,可顏準這個意外讓真仙嚐到了甜頭,他便開始有意識地挑選目標。

現在想來,這一切隻有裂天山能夠給出答案。

任平生手指再度撥動,時間線往後推移,她們看著顏準發現自己的紫府中多出了個仙核後也十分驚慌,想盡辦法要將這個仙核剔除掉,為此奔波多年,試過了無數種丹方,最終也沒有找到辦法。

很快,幻境中又出現了一個她們都見過的人,衛晉源。

他不知從什麽渠道得知了顏準在找一味極其稀有的藥材,那味藥是顏準推測出的不自傷其身而剝離仙核的關鍵,顏準收下了那味藥,許諾給衛晉源一個人情,可最後,那爐碎成粉末的丹藥,是他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任平生看著幻境中衛晉源殷切獻藥的模樣,眼神變幻了半晌,轉頭道:“入學考試結束後,再去一趟滄州吧。”

她似笑非笑道:“看來,當年那群老朋友中,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