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雪原的計劃因為任平生突如其來的喝醉而被暫時擱置下來。

從來沒見到過任平生喝醉的樣子, 眾人一時覺得頗為驚奇,全都湊近了圍觀。

應該說,雖然沾酒就醉, 但任平生的酒品卻很好,半點不鬧,甚至在雪原上一路克製到現在才被他們看出一絲端倪,若不細看,都看不出她有醉態。

隻是語速比往日慢了些, 語調卻還清楚, 還能清醒地跟店小二點菜。

點完菜,任平生回頭,對上五雙好奇地看著她的眼睛, 她慢吞吞地說:“都看我幹什麽?”

眾人齊齊搖頭,不好意思說,心裏卻在忍著笑。

好可愛。

以前任平生給他們的印象從來都是溫和從容, 雖然修為不是他們之中最高, 但麵對大能和嚴重的危機時卻總是胸有成竹, 似乎隻要有她在,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雖然是太華峰的小師妹, 但確是眾人心中的天衍首徒師姐。

乍一見到這樣一個稍微有些迷糊的任平生,眾人覺得稀奇得很。

原來她也有這樣一麵。

北地以肉食為主,酒香卻烈,和雲州的風物相距甚大, 六人桌上擺了一整根烤羊腿,周圍人都是用小刀割著蘸料吃, 配上香氣濃鬱的烈酒, 便是一等一的北地風情。

在場之中有個食修, 楚青魚十分自覺地拿起小刀,手起刀落幾下就輕鬆地把一整根烤羊腿片成均勻的薄片,謝蓮生嚴守自己的世家公子氣度,十分矜持地夾了一小塊送入嘴裏,點評道:“不如楚師姐做的美味。”

楚青魚十分受用。

雲近月和傅離軻就顧不上這許多,吃相令人十分有食欲。任平生單手托著腮,夾著一塊肉片慢慢吃著,動作很慢,也不說話,光這樣看著,根本看不出她此時意識壓根就不清醒。

酒過三巡,起初還覺得北地的酒不過如此的眾人酒勁也上來了,倒也不至於徹底醉,隻是酒後容易激起平日裏因規矩壓製的情緒,就連一直筆耕不輟的太史寧都來了勁,眼睛一轉,出了個損招。

“咱們玩個遊戲怎麽樣?”太史寧拿出一支幹淨的筆放在桌麵上道,“轉動這支筆,被筆尖指向的人要回答轉筆人的一個問題,若實在不便回答的,喝一杯酒認罰,如何?”

傅離軻嗤了一聲:“你是想借機擴充你那本天衍風雲錄中的八卦軼聞吧。”

太史寧臉上毫無愧色:“是又如何,我的為人你們知道的,我就是對這些故事感興趣,你們若是不願被寫在書裏的,告知我一聲,我絕不多寫一個字。”

雲近月喝的有點上頭了,一拍桌子:“來,怕什麽,我這輩子沒什麽不能寫在書裏的東西。”

說來就來,幾人把桌麵清出一小塊幹淨的地方,太史寧把筆放在中間,正準備轉動,一隻修長素淨的手突然伸過來,穩穩地按住了這支筆。

眾人茫然地看向任平生,不知她為何要這麽做,緊接著就發現任平生唰的一下突然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在雅間裏踱步一圈,隨手扔下了幾個陣盤,將這方算不得大的雅間嚴嚴實實地用防護陣、隔音陣圈了起來,半點動靜都傳不出去。

做完這一切,任平生又重新坐回來,語速不快,吐字十分清晰:“年輕人,出門在外,還是要會保護自己的。”

眾人:“……”

雲近月磕磕巴巴道:“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

傅離軻做得近,又伸手在任平生眼前晃了晃,任平生清亮的眼珠也不跟著傅離軻的手動,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傅離軻的臉,沒有動作。

傅離軻收回手,十分確定道:“醉著。”

“不然也不至於說這種醉話。”謝蓮生打趣道,“我記得任師姐是咱們之中最小的,倒是管我們叫起年輕人了。”

筆被轉動,第一個被筆尖指向的是傅離軻。

太史寧不愧為天衍八卦之王,張口便是:“傅師兄生平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傅離軻目光一滯,茫然了一晌,回想起自己度過的並不算太長的前二十年。

若要問遺憾,還是少時最多。

其實少時說來過的也不算難,母親離世時他尚小,父親雖偏寵和繼室生的小兒子,卻也保證了他基本的生活,就是說話難聽些,那時候聽了總會憤懣,想方設法地想要逃離那塊困住他的地方,天寬地闊任他闖**。

可真正離家後才知道,原來一些的顛沛流離是從空****一身開始的。

從上古遺跡回天衍的途中,他找機會回了趟定州的老家,沒進去,隻是在外麵遠遠的看了一眼。

他自幼生活的那個地方,修行的氛圍並不算濃厚,對於很多凡人而言,修行者對於他們而言仍是仙人般的存在。

他離家七年,少年人長得快,一兩年相貌便是天差地別,早年間熟悉的鄰居都已經不認識他,看他背著大刀麵容冷峻,直覺不敢靠近。

他遠遠看了一眼,父親從衙門裏回來,拎著弟弟愛吃的荷葉雞,繼母在門口迎著,細數今日弟弟在學堂又學了些什麽東西,氛圍其樂融融。

也不知為何,傅離軻覺得自己原本埋在心中那麽多年的憤懣突然散了。

他突然意識到,無論他做得好不好,有沒有出息,能不能成器,對於那個家而言,他就是多餘的人。

有他也好,沒他也罷,誰都是一樣過。

如此,細數下來,其實也並不算什麽遺憾。

非要論遺憾,便是天衍給了他一個歸屬,可他最初來到天衍的目的不純。

僅此而已。

可這是不能說的東西。

良久的沉默讓氛圍有些尷尬,謝蓮生正想打圓場,傅離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杯底落在桌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太史寧暗中抹了把汗,心裏把傅離軻踢出了八卦範疇。

喝完酒,輪到傅離軻轉筆,他用力均衡,筆慢悠悠地轉著,最終不緊不慢地停在了任平生麵前。

任平生慢悠悠眨了下眼睛,看著正對著自己的筆尖,伸手到袖子裏掏了下,看著有種試圖把非墨掏出來和這支筆比試一番的衝動。

傅離軻坐在她身旁,連忙按住了她,無奈歎了口氣,知道她這個狀態就別指望說出些什麽正經東西,更不想趁人之危在這種時候打聽她和明燭的關係,便問道:“找人去救雪滿,為何不跟我說一聲。”

眾人原本指望著他能問些有用的東西,都豎起耳朵聽,沒成想傅離軻一開口,氣勢就弱了下來,不像是理直氣壯的質問,細品之下,反倒有些被落下的委屈。

但幾人十分順暢地從失落切換到了八卦的心,裝作不在意,實際上格外關切地想聽任平生的回答。

原來如此,這段時日老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不如往日密切,但並不是生疏,而是有些什麽誤會沒說破的僵持,所以平日裏看著倒也算和諧,但熟悉他們兩人的,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沒想到,任平生定定地看了傅離軻一會兒,一本正經道:“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

她似乎已經醉的意識不太清醒,卻還記住了太史寧說的遊戲規則,抓起手邊的酒杯就準備喝。

赤焰靈藥裏的那一丁點酒味都能讓她喝醉,眾人哪還敢讓她多喝,傅離軻按住她的手奪過酒杯,認栽道:“那我換一個問題。”

說完,他一下卡殼了,想了一會兒也沒什麽別的想問的,便直接照搬了太史寧的問題:“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沒想到,聽到這個問題,任平生突然一下安靜下來。

過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說:“那就太多了。”

親友的一個個離去,心血不得不親手摧毀,無不遺憾。

“若是要論個‘最’字,應該是有個問題始終得不到解答,可唯一能給我解答的人,已經不在了。”

氣氛突然沉重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任平生打破,筆尖轉向了楚青魚。

一輪問下來,幾乎每個人都掏心掏肺地說了些心裏話。

太史寧逮著機會奮筆疾書,追著任平生問了一堆關於明燭的問題。

“明燭前輩喜歡偏好甜口還是鹹口?”

任平生想了想:“她不挑食。”

“不修行的時候,明燭前輩愛做些什麽?”

任平生手指在桌麵上劃拉,一邊道:“畫畫。”

太史寧目光如炬,問了一個重磅問題:“明燭前輩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哪怕眾人都已經喝得醉眼惺忪,也依舊被這個問題吸引了,紛紛湊近了過來。

任平生突然一下不說話,太史寧怕她又要去喝酒,連忙道:“不方便回答的話,我換個問法,硯青劍君和竹疏前輩,哪位更得明燭前輩的心?”

眾人愈發興奮了,修真界迄今為止最有長久的紅白玫瑰之爭不知打了多少年,這個問題他們是決計不敢去問明燭本人的,但身旁有個和明燭疑似母女的任平生,換句話說,這問題其實是在問任平生,你父親是誰?

誠然,硯青劍君和佛子竹疏都死在一千年前隕世之劫中。

可傳聞死在隕世之劫之前的明燭前輩都能活著回來,說不定這兩位也還有一息尚存,隻是未曾露麵呢。

任平生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

趁著她思考的間隙,餘下幾人開始打眼神官司。

雲近月給楚青魚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是站硯青劍君的。

楚青魚搖頭,表示自己是堅定的竹疏黨。

少頃,任平生十分堅定地說:“當然是硯青。”

她不明白,為何總有人喜歡把她和竹疏扯到一起。

她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別說竹疏是個出家人,她不愛強扭這種瓜,哪怕竹疏不是,他也是霜天曉心儀之人,也不知世事怎樣變化,傳言竟出了這種差錯。

她頓了一拍,語氣溫軟下來,帶著些似有若無的歎息,低聲道:

“硯青啊……我想他了。”

這句話幾乎把在場所有人的酒意都驅散了,眾人紛紛露出聽到一個驚天大秘密的表情交換眼神。

雲近月捂著嘴巴,眼裏寫著:我沒聽錯吧,真的是硯青劍君?

太史寧飛快地記筆記,順便給予了一個肯定的點頭:你沒聽錯,破案了破案了,任師姐的親爹就是硯青劍君沒跑了。

眾人萬分激動,沒想到這樣一個千年的曆史懸案,竟然被他們意外窺見了真相。

任平生沒發現這群人的眼神官司,房間裏充斥著濃鬱的酒香,她挑了一壺,而是拎著酒壺撤了雅間的結界,靈巧地一躍,翻身上了屋頂。

擁雪關的夜降臨得很早,周遭的店麵都已經收攤,隻有這個小客棧還亮著微弱的燈光。

眾人一愣,連忙追了上去,六個人整整齊齊地在客棧屋頂上毫不在意形象地坐了下來,看著任平生拎著酒,也不喝,對著裂天山的方向遙敬一杯,清亮的酒液盡數灑下,斷斷續續地把一整壺酒都倒完,才在他們身旁坐下。

坐下了也不老實,對身旁謝蓮生低語片刻,謝蓮生有些驚訝,但還是把暗飛聲拿出來遞給了她。

任平生用袖擺擦了擦,渾不在意地吹了一支曲子,她吹得或許比不上名師大家,但勝在曲調悠揚清麗,令人心情放鬆。

謝蓮生訝然道:“這是我之前吹過的那首曲子。”

眾人表情有些微妙:“……你確定,你們吹的是同一首曲子?”

謝蓮生氣結。

笛聲明麗,被雲近月布下的隔音陣攔住,沒有傳開,隻在他們六人之間流轉。

太史寧突然說:“你們知道嗎,北地有個傳說,在滿月之日將自己的心願寫在符紙上燃燒,那就一定能夠實現。”

雲近月一邊低語道:“你怎麽知道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傳說。”一邊拿著太史寧貢獻的筆開始找符紙。

很快,任平生隨身帶的符紙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張,寫好後,每人掐了個明火訣把符紙燒成灰燼。

半晌,太史寧忍不住道:“你們都寫了什麽?”

眾人斜眼看他。

太史寧輕咳一聲:“我先說就我先說,我要遍訪天下英雄豪傑,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史學大家。”

楚青魚拍了拍手中的灰燼,慢悠悠道:“我寫的是,願食修一道自我而起,不要至我而終。”

雲近月對著月亮大喊道:“我要成為下一個劍道宗師!”

傅離軻手指在刀柄上輕擊,淡聲道:“但求心安,別無他願。”

謝蓮生半靠在屋頂,無奈道:“你們的心願也都太偉大了些,我不同,我隻願在這亂世之中護住自己的家人不受離亂之苦。”

“這很好啊。”任平生輕聲道,“這已經很難了。”

眾人便又看向她:“你呢?”

她指尖還有未落的符灰,被輕輕彈開。

任平生意識還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心願和謝蓮生的一樣。

可最終她寫下的卻不是這個心願,而是另外一個。

“斬仙。”

任平生語速放緩了,一字一句鄭重道:

“我要斬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