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麵前的水鏡分成了無數個菱格, 所有前來參加招生考試的考生那頭的情況全都一覽無餘。
有功底深厚的人正奮筆疾書,還有些把這厚重的一打長卷從頭翻到尾後麵露絕望。
其中大多是抓耳撓腮。
霜天曉拿著考卷才翻到三分之一處,抽空瞥了眼水鏡前的眾生相, 險些笑出聲,搖頭連聲歎道:“這試卷出的真夠缺德的,得是什麽樣的神人才會出這種題,得是什麽樣的能人才寫得完 。”
任平生專注地看著水鏡,淡聲道:“出題也有你一份。”
準確的說, 在場三人乃至現在還在斬仙府裏睡大覺的玄尊都有份。
這是一份包括但不限於仙道八門、數個輔道, 乃至人文、曆史、風物、數理等人能想到的全部門類的試卷,霜天曉負責醫道和佛學部分題目的擬定,橫舟被分配了陣道和紫薇命理的方向, 玄尊那頭差人送來一份專門針對妖族的題,任平生自己負責了符、丹、武道三個板塊,虞嶺南帶著學府的幾個教習先生一道草擬了人文曆史風物等方麵的題。
這一打試題上, 堪稱匯集了當世各行各道的英才, 做題之人想不抓耳撓腮都難。
考試的人太多, 水鏡覆蓋了三麵牆都尤顯不夠,分成的菱格很小, 看得人快要眼花,但任平生看得很仔細。
“本就沒指望有人能夠寫完,不過是以這種方式判斷他們擅長的方向而已。”
橫舟眉心一跳,似有所感地看了任平生一眼, 問道:“我聽虞道友說,你曾經想在學府內部設置不同的分院, 專門專授其中一道, 可有此事?”
“是有這麽回事。”任平生垂眸, 呷了口清茶,“隻是後來沒能做成而已,怎麽?”
那時學府有他們五人,各掌一道,完全能夠支撐起分院而立的想法,隻是後來戰事起的突然,學府被迫跨越大半個大荒搬遷走,他們五人各守各的戰區,相見時日愈發少了,這個想法也就不了了之。
橫舟深深看著她,低笑道:“沒什麽,隻是覺得……真的有點巧。”
早年間她還在明心書院的時候就曾經跟廣息先生提出過,書院號稱天下人的學堂,但所授課業太過龐雜,受現實所迫,不少精深的道法無法完全傳授給學子,因而有不少學子在完成了煉氣境至築基境的課業後便自行離開,去尋更大的宗門以求更進一步的突破。
同樣也很可惜,明心書院沒有那麽多能夠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一門道法和一個分院的教習先生,此事也就暫時擱置。
“咦……這個小姑娘不錯啊,醫道部分的最後一題我本以為無人能夠答出來的,她居然寫了個八九不離十。”
霜天曉突然合掌出聲,打斷了任平生和橫舟這段簡短的對話。
任平生循著霜天曉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臉,眼波微漾。
水鏡中其中一個菱格裏,一個麵容稚嫩的圓臉姑娘正認認真真地答題,她落筆的速度比旁人要慢些,但卻很穩,看得出在手腕上很下了些功夫,許是因為緊張,額角出了些薄汗,臉頰紅撲撲的,像隻小兔子。
她記得,這姑娘應是叫和雪陽。
幾年前五宗考核時,她和傅離軻衛雪滿聯手的第一場武試團戰,他們碰到的對手中有個令她印象很深刻的醫修姑娘,那一手銀針渡穴的功夫很是漂亮,後來和雪陽被丹陽穀一個化神境的長老收入門下,她們便沒再見過麵,沒想到對方也來參加學府的考試了。
霜天曉把和雪陽那一小塊菱格拉近了些,單獨放大,仔細將和雪陽答過的每一題看過去,越看越滿意。
少頃,和雪陽做完了醫道部分的題,反倒後麵一頁看著滿篇看不懂的陣法題開始犯愁,霜天曉當即扭頭看向任平生:“你現在總能告訴我入學標準是什麽了吧?難道真要看誰會的多就選誰?這對專精於一道的人不公平吧。”
任平生搖了搖頭,低笑道:“你急什麽,後麵還有一輪考試呢,一切都尚未定論。”
她說著,含笑瞥了眼霜天曉:“再說了,你看中的人,哪怕她未被選入學府,難道你就會放過不成?”
霜天曉笑了聲,挑眉道:“還是你了解我。”
說完就一溜煙地衝了出去,打算更近距離地觀察下自己看中的這個小女修。
十二個時辰在如此難的題海之下過的很快,到場者除了修士外,還有很少部分的凡人,自然不像修士那樣一連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也不絕的困頓,大多寫完自己知曉的題目後就趴在桌上開始打盹,高階修士的答題還是比其他人都要穩的,連寫一天一夜後也未曾停筆。
橫舟望著霜天曉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說的筆試……就這樣結束了?”橫舟思忖道,“在同一套試卷中專門分了不同的道法門類,應該不隻是為了提高難度吧。”
“你這次想再度設立分院。”橫舟的語氣是肯定的,可說完,她眉頭微促,連自己都有些疑惑,“可……現在不是上古時代了。”
她這句話沒說完,意思卻到了。
現在不再是上古時代了,明燭身邊那些能夠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一院的大能已經不在了,她想在學府內部設置分院,還有哪些人可以?
橫舟很快反應了過來,她語調高了些:“你讓這八位道成歸和所有人一道參與考試的目的原來是——”
話音未落,被她咽了回去。
她看見任平生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眉眼微彎。
於是橫舟幹巴巴地說了句:“好算計啊,明燭前輩。”
任平生十分受用:“過獎。”
言罷,她食指淩空輕點,被陣法分割在不同空間中的人們隻覺得周遭的空間一陣異樣的波動,尚未來得及驚慌,便眼睜睜看著桌上的試卷和答案突然憑空消失,似乎是被某種力量硬生生抽走了一般。
這是在告訴他們,第一輪考試結束了。
即墨青夜感受到這方獨立空間中突然出現偶爾迅速消失的力量,眉峰微挑,眼鋒銳利了些。
她心道,明燭此人,比她想象得還要更加可怕。
如此如臂使指地穿行於虛空之中的能力,早已經遠超一般道成歸的境界了。
即墨青夜右手虛搭在劍柄上,忍不住有些好奇。
這位他們聽了三百多年尊崇了三百多年的傳奇人物,千年前的天下第一人,如今究竟是何等修為。
雲微的感受卻更深些。
她腦中不住地回想起少時誤入那個水墨山河洞府之中的驚鴻一瞥。
誠然,她相信他們八人來此都是各有目的。
可隻有她,除了心底的那些目的外,還有個更真切的期待。
她想見明燭一眼,不是曾經那個水墨山河洞府中的水墨色渺遠的背影,而是親眼見到明燭,活著的明燭。
腦中的思緒未定,雲微隻覺空間裏驟起一陣強烈的力量,似乎要將她極力排斥出這方空間。
這強悍的力量,連雲微都難以抵擋,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感覺自己似乎被推出了原本所在的考試的空間,眩暈的時間很快,等到雲微再度看清時,卻愈發驚訝。
這裏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她都無比熟悉。
身後傳來更加熟悉的聲音。
“師姐,你怎麽就回來了?”雲涯子略顯咋呼的語調在她背後響起,雲微回頭,見到的就是雲涯子有些擔憂的眼神,“你不是去參加天南學府的入學考試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雲微怔愣片刻,嘴唇囁嚅了下,沒說出話來。
她很少會露出這樣茫然的模樣,雲涯子以為她落選了才這般失魂落魄,心疼得不得了,連忙道:“嗐,不就是一個天南學府嗎,咱們天衍難道比學府差?沒上就沒上啊,沒事,我之前說什麽丟臉的話全是胡說,你別當真。”
雲涯子聒噪的聲音此時給了雲微一點真實感。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眼雲涯子,突然伸出手狠狠掐了把雲涯子的臉,很用力,掐的雲涯子兩頰都紅起來了,他連聲呼痛:“師姐你幹嘛?!”
看到雲涯子疼的齜牙咧嘴的表情,雲微才鬆開了手,眉頭卻皺得愈發緊。
是真的。
她是真的一瞬間被從遠在曲州的天南學府送回到了天衍。
她什麽結果都沒有得到。
心頭泛起一陣難得的悵然若失,雲微深吸一口氣,將這股混雜著不平和失落的情緒壓製下去,卻無法忽視心底更真實的聲音。
不、不對,她總覺得這件事哪裏透露著異樣。
……
被同一時間推離考試空間的並非雲微一人,而是所有人。
就在一瞬間,他們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頭暈目眩的感覺還未消散,就聽到了身邊人的聲音。
“阿姐,來看看我的劍。”
即墨青夜聽到這個聲音時,有些訝然。
麵前男子穿著一身她見得不多的黑色寬袍,兜帽遮住半張臉,他在他麵前揭下兜帽,又摘下了麵具,露出和她相伴多年的那張臉。
對方看見她的表情,僵硬的勾了勾唇角:“先前和明燭前輩一起進入上古遺跡,不便透露身份,就一直這樣遮掩。”
即墨青夜定定看了這張本該是她無比熟悉的梅若白的臉,下意識問道:“你要給我看的劍,是這段時日明燭前輩教你的嗎?”
梅若白頓了下,認真道:“是,也不是。”
“她未曾親手傳授我劍法,可沒有她的指點,我成救不了今日的劍。”
這是梅若白會有的回答。
即墨青夜卻總覺得有些反常。
……
學府的書閣裏,任平生在樓頂點燃了一張符。
這張符燃燒的速度非常慢,半個時辰過去,隻燃燒了不到四分之一,還有大半的符紙在明亮符火的灼燒之下慢悠悠地灑下一些餘燼。
橫舟正專心研究著地麵上固定的陣法,抬頭來看了眼任平生手裏的符。
平心而論,這是橫舟見過符文最複雜的一張符籙,小小的符紙上幾乎沒有空隙,被無數複雜且毫無相同點的符文線條布滿,叫人看一眼都覺得暈。
“這張符叫什麽?”橫舟忍不住問。
問完她又有些後悔,這個問題已經算得上是功法隱私,她這樣問有些冒犯了。
任平生卻並不在意,垂著手,任由符籙燃燒後留下的餘燼落在地麵的陣法上,陣紋一陣陣的亮起微光。
“它叫夢黃粱。”
最後一個“粱”字,任平生的語調莫名帶了些虛浮感,橫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尚未反應過來,就看見任平生一個踉蹌,向前倒去。
橫舟下意識地上前扶住任平生,出乎意料地,這麽高的個子,落到手裏竟然這麽輕。
如此想著,橫舟將任平生半抱住,輕柔地平放在地麵上。
而此時任平生已然闔上眼睛,呼吸平穩,臉頰泛著紅暈,沒有任何的異常情況。
橫舟急忙去叫回了還在心心念念等待自己繼承人的霜天曉。
霜天曉一見橫躺在地麵上失去意識的任平生,心當即漏跳了一拍,飛似的速度衝到了任平生的身邊,十分流暢且熟練地觀氣診脈,一套動作堪稱行雲流水。
但很快,霜天曉臉上的表情就由擔憂緊張變成了怪異。
橫舟在旁,小聲問道:“她究竟怎麽了?”
霜天曉擺擺手,幹巴巴道:“沒、沒什麽事,就是累了,休息下就好了。”
橫舟:“……”
她看著很傻很好騙?
霜天曉實在是個不怎麽會說謊的人,扯了如此離譜的理由後自己也覺得心虛,將任平生打橫抱起,身影一閃,踹開了任平生的房門,熟門熟路地把任平生放在了**。
鎖好房門後,霜天曉回過頭來再仔細檢查了一番任平生,表情驚訝怪異之中夾雜著些迷惑。
“她這是…喝醉了?”
可她記得任平生今天根本沒喝過酒。
況且……“自己酒量有多差心裏沒數嗎?竟然敢喝酒?”霜天曉罵罵咧咧地把房間窗戶全都鎖好,守在任平生身邊,等待著酒意散去,她自己慢慢轉醒。
霜天曉不知道的是,她眼前的這個任平生,今天確實沒喝酒。
可就在一百多公裏外的曲州中部,自天衍而來的一群少年修士們,已經快翻了天。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