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 眾人甚至都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前麵每到一個地方不是被喊打喊殺,就是冷眼相待,突然碰到個態度這麽溫和的, 難免有些懷疑,怕對方是想要趁機將他們一網打盡。
青衫女子似乎明白了他們所想,溫聲道:“學府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從不喜歡勉強旁人,若是諸位不願入內, 自便即可。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 你們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裏。”
她都這樣說了,實在很難讓人不心動。
一群人將信將疑地跟進去, 徑直上到了正堂的二樓。
這樓裏比他們想象的要寬敞很多,容納近百人也不是難事,隻是這屋子裏的構造有些奇特。
橫舟訝然地看著屋內的陳設, 還沒來得及出聲, 一旁明心書院的學子們已經喊出了聲:“這裏和咱們書院的陳設好像。”
青衫女子輕笑道:“這裏是講堂, 書院也好,學府也罷, 就算一千年過去,這講堂裏的陳設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眾人在這寬闊的講堂中一一落座,任平生示意梅若白坐在她前麵一個位置,正好將她擋住, 她則選了個靠後額不起眼的角落落座。
沒一會兒,就有身著靛藍色襴衫的學子依次入內, 給他們送上了溫熱的茶水。
有人大著膽子喝了一口, 發現這茶似乎有清新凝神的功效, 先前一路奔逃躁動的心被撫平,終於能鬆一口氣。
青衫女子清眸淡掃,含笑道:“諸位遠道而來,是我等招待不周,還請見諒,在下虞嶺南,是天南學府如今的代理山長。”
“代理?”橫舟好奇道,“那原先的山長現在何處?”
虞嶺南不答,端起茶杯嗅了嗅,清亮的茶湯在杯中搖晃。
她停頓片刻,接著道:“諸位既然已經走到了這裏,想必已經知道這座洞府主人是誰,天南學府的第一任,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任山長,就是此境主人。”
太史寧試探著問道:“是……明燭前輩?”
虞嶺南輕輕一笑,聽到這個名字後,笑容都真摯了幾分,欣喜地問道:“你們知道她?”
這句話打破了她原本溫雅沉靜的氣質,嘴角掛著兩個小梨渦,看著多了幾分少女的靈動。
虞嶺南靠近了些,追問道:“你們所知道的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太史寧頗有種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欣慰感,別的不說,但要說明燭這個人,他能講上三天三夜都不帶夠的。
太史寧折扇一展,微微搖動,架勢擺得十足,若是給他一塊醒木,說不定現在就能去茶樓說書去。
“明燭前輩啊,那可是大荒開天辟地從古至今的天下第一人。”
太史寧第一句話就定下了這番談話的基調。
任平生:“……”
這也太誇張了吧。
這話她自己聽了都不好意思。
虞嶺南卻半點不覺得,甚至語調同樣也帶上了些興奮,鼓勵道:“我覺得加上絕無僅有四個字會更妥當一些。”
太史寧聽完連連點頭,一邊在自己的小冊子上記上這句話,一邊誇讚道:“我怎麽沒想過還能有這樣完美的表述。”
虞嶺南感歎道:“原來在千年後山長的美名依舊遠揚,見此盛景,嶺南死而無憾了。”
任平生:“……”
倒也不必如此,真的不必。
兩人一見如故,恨不得跟對方講上三天三夜明燭前輩二三事。
卻被衛晉源無情地打斷:“兩位,說正事要緊。”
衛晉源說完,太史寧和虞嶺南同時向他投去不悅的目光,好像他是個打擾了良好聊天環境的不速之客。
虞嶺南眉眼沉了些,似乎努力忍下了不悅,提高聲音道:“多年以前,大荒行至末路,絕境之下,沒有半點生機。最初,山主建造這個洞府,是為留存人類最後的文明火種。”
“學府中收容了千年之前,大荒絕大部分仙門的功法典籍、經文寶撰,還有很多大荒的人文風情、山河風物,包括山長自己所留的《符道全書》《煉器法則》《符文全解》等全套的符道傳承。”
虞嶺南推開窗,指引著眾人向天空望去。
穹頂之上,雲影若隱若現,卻並無旁物。
眾人正疑惑之時,虞嶺南解釋道:“現在是閑時,是無法直接看到雲中那座宮殿的,宮殿之中存放著山長迄今為止煉製的所有強大的靈器,隻要你們有本事打開關閉的通道,就可以進入其中。”
這番話說的在場所有人心都熱了起來。
明燭親手煉製的靈器,就連眼前這位修為深不可測的代理山長都說強大,那得是多麽厲害的東西。
眾人的情緒已經被挑動,橫舟深呼吸了下,保持了冷靜,轉身問道:“您既出此言,意思是我們可以將這些東西帶走嗎?”
眾人屏住呼吸,提著心同時看向虞嶺南。
虞嶺南微微一笑:“不錯,你們可以帶走。”
講堂之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一半是激動的,一半是被嚇的。
怎麽可能會有人如此慷慨大方,能將如此潑天的富貴拱手讓人?
虞嶺南看出了他們的疑惑,緩聲道:“多年之前,山長就曾對我們說過,她創建天南學府的本意,是想讓所有沒有條件修煉的普通人都能踏上修行之路,這裏的一切功法、資源全都會向學府的學子開放,她自己的功法傳承同樣如此,並無例外。
可惜她並沒有能夠親眼看到這個宏願實現的那一日,大荒就已經陷入了戰亂,此後便是同神降傀儡數年的僵持和最後難以挽回的敗局。
後來,在那樣的慘淡的氛圍之下,學府卻收到了來自全天下眾仙門家族饋贈的典籍、珍寶,自那之後,學府又多了另外一重重要的身份,便是帶著這些沉重的信賴和責任,將這些文明傳承下去。”
虞嶺南笑了笑:“將我們的文明傳承下去,傳揚開來,這是千年之前山長對我的囑托,也是千年後,學府上下學子共同的心願。”
“很顯然,無論是我,還是學府,都沒有權利將其獨占,它們理應屬於天下人。”
她表現的如此無私慨然,卻讓在場不少人生出些慚愧。
他們是抱著尋寶的目的進入的遺跡,起初隻是想滿足自己的小小欲.求,並沒有想過此行竟然能夠知曉如此驚人的真相,更沒想過他們會突然被托付如此重大的責任。
橫舟摘下單片眼鏡,按了按眉心,第一次覺得這麽頭疼。
她沉思了一會兒後,問道:“虞山長——”
沒成想,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虞嶺南打斷:“別叫我山長,天南學府創立至今,從來都隻有一個山長,除她之外,再無旁人。”
橫舟哽了一下,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虞前輩,你說我們可以帶走那些,可有什麽條件?”
她問到了點子上,眾人都期待地看向虞嶺南。
虞嶺南卻不知想到了什麽,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條件……當然有,不光有條件,還有設有一些門檻。”
她眼尾微揚,狡黠笑道:“我總得要知道,帶走山長傳承下來的珍寶的,是一群什麽樣的人,你們夠不夠資格帶走它們。”
她說有條件,反倒讓眾人心頭踏實下來。
若是完全無條件的白送,他們才是要起疑。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他們可以相信千年前明燭前輩和她的同伴們是真的有如此胸襟和眼界,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卻無法相信在此地枯守千年後的人們還能有這樣的無私和慷慨。
否則,這遺跡之中的五族為何還是像外界一樣劃區而治,彼此之間算不得和諧。
他們上山之前,那個名叫樓北川的男子又為何特地前來,隻為讓他們在這裏取出一枚種子。
一些跡象都表明,哪怕眼前這位代理山主能夠無私慷慨地饋贈這些珍寶,遺跡之中也仍有其他人不願。
“條件是什麽?”
虞嶺南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了似乎是早就已經準備好的多份契書,擺在眾人麵前,隨後豎起三根手指道:
“第一,我要你們保證,從學府帶出去的所有東西,均不得獨占,須得無條件共享出去;
第二,你們要能夠做到一件事——在兩百年的時間之內,完成當年山主未能完成的心願;
至於第三嘛……”
她唇角輕勾,目光逡巡,緩緩掃視過在場所有人。
任平生坐著,看不出身型,又被梅若白擋在身後,隻能隱約看到露出來的鬢角,她刻意收斂了氣息,並不擔心自己會暴露,無所畏懼地端坐在原地。
湯老卻偷偷擦了擦額角的汗,心道還好當年他和明燭交手時天南學府已經搬遷到雲州,距離他們的戰場千裏之遙,當時虞嶺南年紀尚輕,應該不曾見過他。
虞嶺南在看到角落裏那個幾個戴著麵具的人時,眉心微微一跳,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盯著任平生帶著麵具的側臉看了片刻,那種異樣的感覺愈發強烈,她形容不出,但心卻開始狂跳。
眼下的場合容不得她想太多,虞嶺南收回目光,繼續道:“第三,為了驗證各位擁有將千年前的修真文明傳承帶離此境的資格,我要對各位進行一個小小的測驗。”
她將契書推到眾人麵前,輕笑道:“這些契書,是學府的符師耗費多年時間研製的陣符契書,隻要在這裏簽下名字,無論時隔千年還是萬年,隻要你違背了契書上的契約,必遭反噬,修為盡失,道途盡毀,日日遭受蝕骨之痛、撓心之癢,直至終了那日。”
後半段話聽得所有人都打了個寒戰,驚悚地看著虞嶺南。
這人為什麽能掛著如此清麗婉約的笑容,說出這麽可怕的話。
虞嶺南仿若未覺,甚至還添了句:“不需要各位立心魔誓,簡單了不少。”
眾人:“……”
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貼心。
這個條件太嚴苛,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總得說清楚明燭前輩當年有什麽未竟心願吧?”
“您說的測驗,又是怎麽測驗,該不會又是什麽生死考驗吧。”
虞嶺南低笑幾聲:“我們這裏是學府,不是地府,不會搞那些打打殺殺太過血腥的東西,我說的測驗,和學府的入學測驗類似,隻是一個普通的考核而已。”
這一刻,所有參加過雲州五宗考核的弟子都瞬間夢回了那恐怖的一千道文試題。
“至於山主的心願……”
虞嶺南收起笑容,眼神悵然片刻,輕聲道:“你們隨我來。”
她帶著眾人下了樓,穿行過西側的講堂,一路向著七層小樓的後方,穿過雲中廊道,走到了學府深處。
這裏是一方巨大的山壁,在場所有人伸開手臂並排都夠不到邊緣,山壁的形狀奇特,是一個相當平坦的豎直平麵,尋常山體很難出現這樣的平麵,應當是被人為打造成這樣的。
山壁約莫寬六十丈,高四十五丈,被一方同樣巨大的帷幕遮蓋住,看不到內裏是什麽。
虞嶺南靠近後,深深看了山壁一眼,拽住帷幕的末端猛地揚手將帷幕扯下來。
驚人的一幕展現在所有人眼前。
這是一幅巨型山體壁畫。
西起雲州流光境,東至魔域羅睺山。
南抵滄州伴月海,北達蠻族雪之森。
這幅畫,將大荒天地悉數囊括進去,無一例外。
這是一張來自千年前的大荒地圖,和如今看,有些相似,卻也有很多的不同。
地形地貌的差異暫且不談,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畫上一些人們從未見過的東西。
一條橫跨五州四域的航行軌道,二十多個能轉瞬間抵達大荒全境的傳送點,細看之下,還有一張細密的防護網將大荒籠罩其間,保護著它不受上界的侵擾,防護網的一旁,同樣有細密的線條,幾乎和防護網重疊。
隻有細看才能發現,這另外一重細密線條,便是當時還隻有雛形的仙網。
這幅筆畫實在太大,一打眼眾人隻能看到最顯眼的東西。
可越看,越發現壁畫上的細節太多,大到文明的傳承,小到學府在各種應設立多少分院,悉數囊括了進去。
太史寧看著這一幕,不知為何,突然潸然淚下。
他顫聲問道:“這…這就是山河圖嗎?”
虞嶺南搖搖頭:“這不是山河圖,這是她沒能完成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