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間,越軍也未曾相攻,眼見晉、宋、衛三國大軍與越人相聚,營帳相連,

單是夜間營火便照亮了半天。這日燕國援軍三百乘先趕到,燕軍領兵的是世子姬克,

以薊都司馬姬非為將,齊平公和伍封帶著犒軍使者親自相迎。

齊平公道:“鄙邑被兵,勞煩大國兵革辛苦,寡人甚為感激。”

姬克下車道:“齊燕如同兄弟,當年恒公助燕破胡,燕人得齊惠多矣!勾踐得吳

地千裏尚不知足,竟然騷擾大國。父君本想親領大軍相助國君,然有微恙,遂命外臣

與司馬姬非引兵車三百乘,供國君驅策。”

伍封上前笑道:“世子別來無恙乎?”

姬克笑道:“得見故人,在下高興得緊。王姬可好?”

伍封道:“王姬甚好,去歲生了一女,母女康健。”

姬克笑道:“恭喜恭喜。”

伍封請齊平公先回去,自己引著燕軍在營右下寨不提。

次日鄭軍三百乘也趕到了,鄭軍卻是鄭聲公親自領軍,以遊參為將,齊平公早派

了犒軍使者,照樣與伍封相迎。

鄭聲公與齊平公客套了數句,向伍封道:“數年未見,龍伯風采尤勝當年。”

伍封施禮道:“國君親迎大軍前來,委實不易。”

鄭聲公笑道:“不瞞龍伯說,寡人這些年每有新聲,便想起龍伯這好朋友來。此

番寡人前來,一是助齊破越,二是想與龍伯相聚飲酒,三是想趁機伐宋以報舊仇。”

說笑一陣,伍封將鄭軍引到大營之左,安營下寨,與宋軍遙遙相對。

晚間鄭聲公、姬克、遊參、姬非都被齊平公請到伍堡赴宴,鄭聲公將隨軍的樂師

叫來,奏起新聲,伍封見他打仗也帶著樂師,暗暗好笑。遊參與他還算熟,姬非卻是

第一次見,此人是燕君親弟,年紀五十餘歲,生得十分精悍。

田盤等人見伍封人緣甚好,這鄭聲公、姬克與他交情甚厚,似乎兩國大軍是衝著

他才派來援軍之樣,暗地裏也羨慕伍封會交朋友。

伍封身在伍堡,心卻在越營,雖然防備森嚴,但總有些耽心支離益和顏不疑。遊

參和姬非略坐了坐,便告辭出去,他們身負領兵之責,此來是應個禮而已,自是急於

回營,坐鎮軍中。

這時,一個小卒匆匆進來,向齊平公和伍封稟報:“營外來了二百騎,聲稱是中

山人,來助龍伯。”

齊平公愕然道:“中山派了三千騎助越,怎麽還有二百騎來助我們?”

田盤道:“多半是奸細。”

伍封想了想,道:“未必是奸細,或真是柳下蹠派來的。”讓士卒放他們入營。

過了一會兒,鮑興引了一將進來,伍封看時,見這人正是招來,又驚又喜,道:

“原來是招兄!”

招來向齊平公等人施禮之後,道:“中山因支離益多番相催,派軍援越,中山君

親領三千騎到越營去。但大王和中山君又念及齊國與中山的舊誼,加上感念與龍伯的

交情,遂派小人引二百騎來,助龍伯守帳。”

伍封點頭笑道:“這才合乎二哥的性子。他要幫師父,又怎會不幫我?是了,既

然你們有大軍在越營,我便不好讓你們上戰場,自己人之間相互廝殺,所以二哥說讓

你們來‘守帳’,如此便煩招兄帶中山鐵騎守衛在伍堡四周,不必上戰場。伍堡外有

招兄的天生夜眼,內有小笛的侍衛,我便放心了許多。”

招來見他毫無猜忌,大喜道:“龍伯還是老樣子,果然如中山君所說。小人受龍

伯大恩,無以為報,這伍堡便交給小人,隻要小人有命在,決不許人闖進伍堡行刺!”

伍封讓鮑興將招來帶出去,安排他們守衛在伍堡四周。

田盤卻有些不大相信,道:“龍伯,中山大軍既助越人,卻又派二百人來助我們,

此事太過古怪。萬一他們奉命來作內應,我們豈非引狼入室?”

伍封笑道:“中山與齊國素來相睦,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國、鄭國和中山聯手

助範氏和中行氏如同兄弟之國。再加上在下與中山王、中山君交情甚厚,以兄嫂稱之,

他們怎會欺我?其實若非支離益在越人處,中山必助齊國。他們能派二百人到齊營相

助,已經是十分不易了,這招來是在下舊臣,十分忠心,我們不必猜忌。”

鄭聲公和姬克不大擅長兵事,隻是對伍封格外有信心,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

田盤見他們也這麽說,遂不再說話,尋思:“就算這些中山人作亂,但他們隻有

二百人,又是守在伍堡之外,未必能有何作用。”

鄭聲公問道:“龍伯每有戰事,月公主必在身邊,寡人怎麽未見月公主?”

伍封笑道:“月兒眼下與鐵衛在營中巡查,以防人入營行刺。國君既想見她,在

下便派人請她來。”叫一個小卒,讓他去將楚月兒請來。

過不多時,楚月兒一身戎裝進來,鄭聲公和姬克與她都是舊識,齊聲招呼,尤其

是鄭聲公對她更是十分巴結,伍封心道:“鄭國夾在晉楚之間,眼下正附楚國,月兒

是楚國公主,怪不得他會如此。”

楚月兒坐在伍封身邊,姬克笑道:“軍中有大小將佐,這營中巡哨之事,怎要月

公主親自而為?”

楚月兒嫣然笑道:“夫君對劍中聖人支離益十分忌憚,怕他或顏不疑入營行刺,

數日來都是親自巡營。今日夫君既有應酬,月兒自當代勞。”

鄭聲公讚道:“月公主是女中豪傑,隻怕當日商王那婦好也沒公主的本事,寡人

好生佩服。”

伍封疑惑道:“說也奇怪,顏不疑雖然厲害,月兒足以應付,但那支離益劍術無

雙,又善飛行、鑽地,用來偷營行刺是最好不過。勾踐營中既有支離益這樣的天下第

一高手,怎不讓他來行刺?要是國君被刺,齊軍必然大亂,我們多半不戰而潰,勾踐

豈會不知此理論,甘願要傷損士卒,戰場對決?支離益如要偷營行刺,便當在我們初

立大營、立足未穩之際,眼下過了好些日子,我們的營防已如壁壘,支離益卻毫無動

靜,豈非奇事?”

楚月兒笑道:“夫君,月兒先前巡營之際見到招來,說了幾句話,猛地想起一事

來。譬如我們擔心支離益和顏不疑行刺,勾踐隻怕也擔心夫君去行刺。要說行刺之術,

夫君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未必不如劍中聖人支離益!”

伍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月兒提醒得是,哈哈!怪不得勾踐毫無動靜,

他是怕我和月兒前去行刺!想是這些天支離益和顏不疑也與我們一樣,日日在軍中巡

哨!”

田盤笑道:“這就是高手對陣,雙方均知對方的底細,有所顧忌,反而不會輕易

出手。若到出手之際,便要一擊必中!勾踐在蓋城數十日未動,非要等支離益趕來後

才引軍北上,必定是怕了龍伯。”他歎了口氣,又道:“雖有鄭、燕援軍趕來,可越人

本就三倍於我,又有晉人的千乘、宋國五百乘和衛國三百乘,勢力更勝我們,敵我力

量十分懸殊。”

姬克笑道:“大司馬勿憂,龍伯用兵天下無敵,每每以少勝多,既能以千人大敗

文種三萬人,又在西山設伏大敗越人偷襲之師,如何不能以我們三國之師擊退勾踐?”

鄭聲公也點頭道:“寡人也是這麽想,齊侯有此佳婿,大可無憂。”

齊平公大笑道:“正是,寡人便從未擔心過。”

伍封見這三人對自己的信心近乎盲目,暗暗苦笑,沉吟道:“看來雙方都有所顧

忌,這一仗打起來就有些提心吊膽,如能想個法子先殺了支離益,那就最好不過了!”

正尋思間,人報圉公陽和庖丁刀回來,伍封急讓二人前來,細問他們到楚營送信之事。

庖丁刀道:“葉公得了龍伯的書簡,似有所動,命大軍過了濟水,東北而上,眼

下駐紮在離齊、越兩軍二百裏外的泰山腳下,然而他既不打伐越的旗號、也不稱伐齊。”

圉公陽道:“小人曾在葉公府上多年,素知其性,觀其目光閃爍,似乎被龍伯的

書簡有所打動,卻未下決心。小人們離營之時,見到有幾個犯了小錯的士卒被押著,

擬明日午時斬首。”

伍封奇道:“久聞葉公愛惜下屬,怎會因小事而處斬士卒?”

圉公陽道:“當年小人在葉公府上時,偶也有此情形,一般是他心煩意亂之際,

才會十分暴燥。”

伍封點頭道:“葉公既然因小過而要士卒,想必也是心煩意亂所致,由此可知他

仍然未有所決。”忽然心中一動,沉吟片刻,道:“或者我該去見一見葉公。”

庖丁刀道:“小人們回來時撞到一隊越人,小人悄悄藏在道邊草叢,聽他們一路

說話,說是魯軍聞說齊人出城,遂由曲阜派柳大惠大夫引了二百乘來相助,可行至中

途,卻被勾踐設下埋伏擊潰,幾乎全軍覆沒,也不知道此消息的真假。”

伍封臉色微變,道:“此事多半是真的!我們出城迎戰,各國援軍四來,魯國怎

會不知?齊國若亡,勾踐回師南下,滅魯輕而易舉。魯國決不會坐視我們與勾踐決戰,

必派兵車相助。何況越人怎知道你們伏在道旁,而故意說給你們聽?唉,不知道柳下

大哥是否有凶險。”

田盤知道他與柳下惠是結義兄弟,道:“柳下大夫如果亡於戰中,越人清理戰城

便會知道,既然越人不知,柳下大夫想來無恙,隻要不被越人擒住便好。”

楚月兒雖然也甚為擔心柳下惠的安危,卻安慰道:“就算師叔被擒,但二哥柳下

蹠卻在越營,他們兄弟情深,必會保全師叔。”

伍封歎道:“我們知道他們兄弟情深,勾踐、支離益難道不知?”

楚月兒驚道:“支離益極為精明,說不定他知道二哥與夫君交情好,將師叔藏起

來。一是怕二哥求情,二來防二哥念及舊情暗助夫君,以師叔為脅!”

伍封心忖這的確大有可能,當下派人急趕往魯國打探消息,看看柳下惠是否逃了

回國。

自從支離益的蛇兵全軍覆沒以及越軍在西山被截殺逃回之後,越營再無動靜,也

根本沒有進攻的跡像。過了數日,齊平公大覺煩悶,在宮中時時大宴群臣,習慣了與

人飲宴,在伍堡呆著無聊,自然要想法子排遣,是以過兩三日便要設宴請人飲酒。

這晚齊平公又在伍堡設宴,請諸人飲宴,宴罷之後,鄭聲公和姬克各回己營,伍

封讓楚月兒先回帳去,自己去找招來飲酒說話。這些天他忙於營中之事,無暇與招來

詳談,此刻抽空,特地與招來敘舊。

二人久未見麵,自然有許多話要說,約莫在三更之時,圉公陽和庖丁刀飛跑了來,

庖丁刀道:“龍伯,小夫人適才獨身一人離營去了。”

伍封大吃一驚:“為什麽?”

圉公陽道:“先前營外有個人自稱是範相國派來的使者,說魯國的柳下惠大夫被

擒住,勾踐怕中山君柳下蹠為救其兄而率中山人發難,是以命人將柳下惠大夫悄悄押

往朱崖,即刻斬首。小夫人見情況緊急,不及向龍伯稟報,自趕了去,讓小人來報訊。”

伍封忙道:“那使者在何處?”

庖丁刀道:“這人報訊之後便走了,未曾入營。”

伍封呻吟一聲,麵色大變,道:“糟了,這必是勾踐的詭計!範相國怎會派人來

報此訊?勾踐有何必定要殺害大哥呢?月兒可上當了!不論如何,我先趕往朱崖去瞧

瞧。”

當下讓庖丁刀和圉公陽陪著,馭車趕往朱崖。這朱崖在龍口之西二十餘裏處,屬

西麵之山,是個小小的山丘。伍封三人一會兒間便趕到,在朱崖轉了數十圈,不僅未

見楚月兒,甚至連一個越卒也沒見到。

伍封心情越來越沉重,庖丁刀勉強安慰道:“小夫人神勇非凡,必定無恙。”

伍封歎道:“可越營中有個劍中聖人支離益,月兒雖勇,但比支離益要差得多了。”

圉公陽猛地大哭,道:“如此怎地好?”

庖丁刀道:“哼,就算是勾踐也未必敢傷害小夫人,否則楚國……”,話未說完,

也嗚嗚地哭起來。

伍封知道他們二人對楚月兒忠心耿耿,歎道:“我們先回去,或者月兒早回營了,

也未可知。”

三人又急趕回營,可一問營中,楚月兒卻並未回來。伍封一顆心沉了下來,彷徨

無措。此刻營中都得知了消息,人人耽心。

鮑興安慰道:“或者小夫人是走迷了路……”,自覺也難圓其說,歎了口氣。

齊平公道:“必是勾踐的詭計,唉,月兒生性純淨,怎知道人心詭詐?”

伍封忽地垂下淚來,道:“月兒若是有失,我……我……”,卻語聲哽咽,未說下

去。

眾人見他額上青筋綻出,心想:“龍伯這主將若是心煩意亂,這一仗還怎麽打?”

田盤道:“龍伯勿急,就算小夫人被支離益擒住,多半也不會為難她,最多隻是

困住來要脅龍伯而已,何況小夫人是楚國公主,說不定勾踐還想用她來脅逼楚王,助

越伐齊。”

伍封知道他言之有理,猛地站起身來,衝出帳外,跳在銅車之上,策馬出營,四

下裏大喊:“月兒!月兒!”隻聽見聲音在曠地上回蕩,何曾有楚月兒的答應之聲。

眾人見他駕著銅車四下裏亂跑,口中大呼不已,暗暗擔心。鮑興等人卻知道,伍

封眼下雖有三妻三妾,皆十分愛惜,然而人皆有偏心,在他心中,似乎對楚月兒的寵

愛更多一些。尋思勾踐這計謀十分厲害,若是擒住楚月兒不放,就等於用繩捆住了伍

封的雙手雙腳,令他不敢施展本事。

伍封呼喊了一陣,猛地向越營衝過去,但越軍早有防備,箭矢齊發,伍封的銅車

根本無法靠近。伍封衝了幾次,心內焦燥,猛地裏怒發如狂,喝道:“勾踐!給我滾

出來!”呼喝數聲,正準備以行天之術飛入營中,就算支離益在營中等候,或是越營

中早設了陷坑,也顧不得了。

他剛剛拔出劍來,還未曾展身,忽見越營中一車出來,到近前看時,卻是鹿郢自

駕了一車出來。

伍封道:“小鹿,是你!”

鹿郢大聲道:“特傳大王之言,月公主不在營中,龍伯若要闖營,便隻好得罪了!”

他向伍封眨了眨眼,小聲道:“大昆侖!”

伍封心內一動,這大昆侖是齊國一座山名,就在這龍口之西七八裏外,也屬於西

山。伍封對該山頗熟,當年他對付伯嚭派來的刺客,曾有兩次都是在這大昆侖山中,

是以前番能安排楚月兒等人在山中截殺越軍。

鹿郢又大聲道:“月公主身份高貴,鄙營不敢收藏,信與不信,全在龍伯!”他又

眨了眨眼,手在腰間的寶劍上輕拍了數下。鹿郢大聲說話,兩營的人隱約都能聽清,

但他小聲說“大昆侖”三字,又以手拍劍,除伍封之外,其他人自然是聽不著、看不

見。

鹿郢說完了話,轉過車頭入營,伍封心內卻十分明白。看鹿郢的神色,楚月兒自

然是無恙,否則鹿郢也不是這般眼神了。他說“大昆侖”,是指楚月兒現在大昆侖山

中,這自然不是她自己跑去,而是被人擒住,悄悄藏在此山。鹿郢又拍腰間的劍,指

的是劍中聖人支離益,那是告訴他支離益也在山中,想必是由他看守著楚月兒。

伍封知道勾踐是多疑之人,鹿郢這麽冒險與他暗通消息,若讓勾踐知道便十分不

妙。是以故意大聲道:“哼!在下決不相信,明日必殺入營中,不見月兒,便斬下勾

踐的狗頭!”

他口中斥罵,將銅車圈回營中,小聲對田盤道:“在下知道月兒在何處,此刻去

救她,營中煩大司馬小心提防。”

田盤不知道他與鹿郢暗通款曲,尋思你怎會知道楚月兒在哪裏?見伍封神色匆

匆,也沒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