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鼓鍾於宮,聲聞於外1
由於他們繞道堂溪,沿這北上大道便入了鄭國,伍封派圉公陽先入鄭報訊假道。
這使者往來,要過它國之境,非執假道之禮不可,昔年楚莊王派使者赴齊,使者過宋
國而不假道,宋國恨其輕視本國,執而殺之,引得楚軍圍宋達九月之久。伍封以往過
它國之境,都要假道,這次由楚國回成周,既然要經鄭國,便要先使人假道。以免得
鄭國以為他仗齊楚之大,輕忽小國。
等伍封等人入了鄭境,鄭聲公帶了一眾鄭臣到郊外相迎,圉公陽也趕了回來,鄭
人歌舞絲竹、牛羊美酒,聲勢甚大。伍封想不到鄭國君臣如此隆重,頗有些不好意思,
下車相見。
鄭聲公上下打量著伍封,見他年紀雖輕,但身高一丈,氣宇不凡,道:“寡人聞
龍伯大名已久,不料龍伯竟如此年少,頗令寡人詫異。”
伍封拱手笑道:“在下欲回成周,隻想假道鄭境,不料驚動了國君,委實有些惶
恐。”
鄭聲公道:“龍伯辱足鄙邑,便請入城一聚。”
伍封本意是想入城,口中不免要客套九句,道:“在下隻是途經貴地,行程匆忙,
不敢入城騷擾。”
鄭聲公道:“龍伯周行列國,過鄭而不入,雖然龍伯的確事煩,但旁人定以為龍
伯輕忽鄭國,鄭人隻怕不悅。”
伍封心忖鄭國夾在晉、楚兩大國之間,數百年戰禍綿綿,迫不得已要依附大國,
眼下自己的身份超然,與各國都有交情,還是齊侯之女婿、楚王之姊夫,又與晉國趙
氏交好,今日過鄭,鄭聲公怎能放過,自然是非大加籠絡不可。田恒擔心鄭國背齊向
晉,這一次正好探聽鄭國君臣之意。
伍封道:“既然國君如此盛情,在下卻之不恭,隻好厚顏打擾。”
鄭國君臣大喜,浩浩蕩蕩引伍封一眾入城,城中早安排了驛館,館中女樂庖圉齊
備,單是童兒侍女便各有百人。
楚月兒、東皋公等人入館休息,伍封帶著鮑興、莊戰、商壺入宮。
宮中已經準備好酒宴,鄭聲公與伍封並坐高台,鮑興三人與坐在下麵,與一幹鄭
臣為伍。莊戰雖然出身庶人,從未與國君卿大夫這麽同坐一殿宴飲,但他神色自若,
並無絲毫受寵若驚之處。伍封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心忖鮑興和商壺雖然常常隨他與
一國之主或是卿大夫宴飲,早已經習慣了大陣仗,莊戰卻是首次如此,不料能謹慎守
禮、不卑不亢,可見其厚重沉穩之處。
鄭國君臣對伍封著意結納,言語之間,無非是伍封的軍功偉績之類。飲酒數爵之
後,鄭聲公歎道:“鄭國身處四戰之地,夾在大國之間,晉國六卿之亂,鄭國與齊國
都相助範氏和中行氏,二氏敗亡,齊鄭二國便得罪了晉人。近來聽聞晉人有伐鄭之意,
國中甚恐。”
伍封道:“晉人因衛國之事與齊國糾纏不休,怎會有暇想到伐鄭?”
鄭聲公道:“衛君輒回國,公族中再無人能與其爭位。衛事已定,宋國和鄭國便
是齊晉楚三國之目標。”
伍封道:“在下剛從楚國而來,知道楚王因顧忌越國,暫不會兵指中原,國君無
須擔心楚國。齊國與鄭國有盟,齊鄭之間又不相接,齊國絕不會打鄭國的主意,若鄭
國有難,齊國當會相助。”
鄭聲公道:“齊楚當然不會伐鄭,但晉國四卿對鄭地垂涎已久,不可不防。十年
前宋國滅曹,鄭人恐懼。次年鄭國伐宋,圍雍丘,敗於宋國桓魋之手,反被宋國攻入
鄭國,掠糧而退。早幾年宋國派使入晉,立盟而還。晉人許宋之盟,自然是在打齊鄭
二國主意。”
伍封笑道:“晉人如果未與宋國立盟,還有可懼之處,它既與宋為盟,鄭國反而
不必擔心。”
鄭聲公愕然道:“這是何故?”
伍封道:“宋國此盟甚是聰明,它並不是想與晉人伐鄭,而是使晉人在宋鄭之間
作一選擇。宋與晉盟,晉國所指便是鄭國了。何況宋君使桓魋行苦肉計奔衛,引衛軍
欲加害趙鞅,宋國因此與趙氏結了仇。晉國伐鄭,無非是四家各出私卒,由一人統領。
隻要有趙氏士卒在,宋人便不敢興師,免得為趙氏所乘。何況齊鄭立盟已久,鄭有難
時,齊人必救,齊要援鄭,便要過宋國或衛國,宋人若助晉國,便會被齊國背後夾擊,
宋國近年漸強,但比起齊國來卻弱得多了,絕不敢與齊國交戰。因此對宋人不必懼怕,
單是晉師,有齊鄭二國聯手,足以抵禦。晉國四卿相互傾軋,誰也不敢曠日持久領兵
在外,多半是數月未能下城,便隻好退兵。”
鄭聲公聽他這麽一說,覺得大有道理,心忖:“這人名震天下,原來不僅武勇蓋
世,連列國政事也極為通達,的確是盛名無虛。”立時放了心,點頭道:“鄭國久被兵
戰,城牆高厚、池深地險,極難攻破,否則早就滅國了,晉人再強,也不可能數月內
破城。不過鄭國被兵,大損國力,委實煩惱。”
伍封點頭道:“中原地勢之險莫過於鄭,晉國想得鄭地,是想成製霸天下之勢,
與齊楚爭競,不過鄭地緊鄰智氏之邑,隻怕智瑤對鄭地的垂涎之意勝過其餘三家。不
瞞國君說,在下此次在楚國與楚王深談,約定齊楚二國結盟,共禦晉國,楚國已經派
使赴齊。國君想保全鄭國,與楚盟則罪晉,與晉盟則楚怒,隻須謹守鄭國與齊國之盟
便可。”
鄭聲公擊掌笑道:“龍伯正說在寡人心上。鄭齊盟好,齊楚又有盟,晉若伐鄭,
齊必相救,齊晉交兵,楚師又來助齊,實則助我鄭國。寡人隻須結好齊國,便無懼晉
人。不過齊鄭之盟已久,不知齊國上下對鄭如何?”
伍封道:“寡君素重信義,既與鄭有盟,自然無棄鄭之心。”
鄭聲公道:“寡人想派一使赴齊,續二國之盟,增兩國之交情,想請龍伯作一書
引介,龍伯是否願意?”
伍封心忖這正合齊國上下之意,點頭道:“此事利於齊鄭二國,在下這便作書。”
當下由鄭聲公親自陪著到廂房,伍封手書一簡,用黃帛套上,交給了鄭聲公。
二人回到殿上,鄭聲公叫上一臣,道:“你即刻備禮,明日起身赴齊,向齊君續
二國之盟。這是龍伯交齊君的手書,代呈上去。”他走下高台,將書簡交給那人,小
聲道:“你先打探清楚,如果楚使入齊,齊楚立盟,你再訂鄭齊之盟。若齊楚無盟,
你便拖延時日,派人報寡人知道,再行定奪。”
那鄭臣會意,領旨出殿。
雖然伍封聽不到二人說話,卻猜得出鄭聲公在說什麽,無非是看齊楚之盟而動,
心想鄭國弱小,處大國之間,與大國交結自要謹慎行事,微笑不語。
他從吳國回齊,那日在宮中田恒說起所慮的三事,水患之事已由用長城解決,其
餘二事全因晉國和越國而慮,他這一趟楚鄭之行,與楚訂盟,又拉攏鄭國續盟,正好
解決了剩下的兩件事,隻要盟約一立,齊國暫時無可憂心,相信齊平公和田恒都會因
此放下心頭大石。
伍封心道:“這一趟助楚國擊敗巴人,順便與楚鄭訂盟,收效甚大。”
他在成周與鄭卿遊參見過數次,算得上是熟人,可今日群臣之中並不見遊參,伍
封順嘴問道:“上次國君派遊參為使,在下在成周見過,今日為何不見這人?”
鄭聲公笑道:“少正去了宋國,這幾天便會回來,若回來時寡人命他到驛館拜見。”
次晨伍封起床,不見楚月兒,心知她定到東皋公處學醫去了,由四燕女陪著盥洗
用飯之後,在驛館四下走走,見驛館雖然不太大,卻前院有場,後院有一個小湖,被
高牆掩住四邊,僅有一個小月門與外相通,小湖有水道通出外麵活水,湖邊還有一座
涼亭,伍封奇道:“鄭國的驛館竟如此講究,這真是意想不到。”
冬雪笑道:“聽說這是鄭君即君位前的公子府第,他在位二十多年,這公子府第
始終舍不得賞給別人,全因這府中這人工小湖。”
伍封點頭道:“這小湖的確設想甚奇,怪不得他不舍。”
春雨道:“鄭君偶爾還會攜愛姬到來,在湖中泡一泡,聽說他最喜歡的愛姬是樓
煩之女,久在北地,入中原後怕熱,才喜歡這小湖。鄭君看重龍伯,特將這公子府辟
為驛館,給我們暫住。”
伍封笑道:“你們打聽得倒是仔細。”他見這湖水清洌碧藍,向四女瞟了一眼,笑
道:“午間熱時,我們一起下水去泡泡可好?”
四燕女見他神色詭異,心知其意,不禁臉上微紅,嫣然而笑。
五人轉到東皋公房中,卻見廊上堆了大堆藥材,或幹或濕,東皋公正教楚月兒辨
認諸般幹濕藥材。
楚月兒笑吟吟向伍封打了招呼,又扯著東皋公追問。
伍封見他們二人甚忙,也不打攪,與四女往前院而去,夏陽道:“小夫人早日便
使人買了許多藥材來,這麽用心向學,我看她早晚也會成為神醫。”
伍封點頭道:“月兒隻要對某事有了興趣,必會全心全意去做,我可有些心花,
她比我可強得多了。”
行至館驛空地,便見鮑興正執大斧與莊戰練武,莊戰手執長劍,劍氣縱橫,威勢
甚劇,鮑興的淩厲奇異之斧法居然衝不破莊戰的劍網。
伍封看了一陣,見莊戰的劍術委實高明,一套“開山劍法”使得比大漠之狼朱平
漫還好,而他的膂力也不次於朱平漫,歎道:“小戰劍術甚高,隻怕平兄也不能敵。
支離益隻教了他三個時辰,莊戰便成了比朱平漫還厲害的高手,這劍中聖人之號果然
無虛!我可遠遠比不上他。”
商壺本在一旁觀戰,正刻看得心驚,道:“姑丈,這個小戰可厲害得緊,連小興
兒也敵不過他,老商可大為不及。”
伍封道:“小戰劍術甚高,不過實戰經驗不足,想是很少與人打鬥,若是與人交
手多次,有多些經驗,小興兒早就敗了。”
鮑興一套斧法使了七八遍,跳了開去,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小興兒可敵不
過你。”
莊戰滿麵驚色,道:“小興兒這斧法隻有八九招,使了多遍我也不能攻破,甚是
奇怪。”
鮑興笑道:“這是龍伯所創的斧法,別有效用。”
他二人走了過來,伍封向鮑興道:“小興兒,小紅有孕在身,你怎不去陪她?”
鮑興笑道:“她一早便將小人趕了出來,非是小人不願意陪她。小人這便去瞧瞧。”
伍封又對商壺道:“老商,你也該向老先生去求醫了吧?沒的誤了診治。”
商壺道:“姑丈不說,老商差點忘了。”一溜煙往後院而去。
莊戰道:“老商對生死渾不在意,這真是少見。”
伍封笑道:“他是個渾人,豁達大度,頗近於道,不可以尋常眼光瞧他。小戰,
我看你這劍與眾不同,拿來我瞧瞧。”
莊戰將劍遞給伍封,伍封覺得這劍入手較沉,比鮑興的鐵斧輕不了多少,劍刃長
三尺三寸,與楚月兒的“映月”寶劍一般刃長,劍柄長一尺,劍形又與自己的“天照”
重劍相似,隻是劍刃短了一尺。伍封看這劍通體用精鐵打造,質地甚佳,劍柄上刻著
“長歌”二字。
莊戰道:“這口‘長歌’鐵劍重三十斤,是小人親手打造。”
伍封此刻興趣大生,道:“小戰,我們來試試劍術。”
莊戰道:“這個,小人可不敢。”
伍封皺眉道:“劍用於戰,劍術之道,以技擊訓練最為緊要。當年‘屠龍子’支
離益授你劍術之時,教劍招隻一個時辰,與你對練卻用了兩個時辰,可見格擊之重要。
我府中上下常常比試劍術,你日後要多多練習。”
莊戰點頭道:“是,小人便與龍伯一試。”
二人站在場上,伍封拔出劍來,道:“你先出劍。”
莊戰點了點頭,一劍刺出,他不知道伍封的劍術,見伍封年輕,怕傷了麵前這尊
長,隻有了三分力氣,伍封隨手將劍格開,莊戰後退了數步,伍封道:“你隻管用力。”
莊戰被他一格,手心脹熱,連臂膊也有些酥麻,才知道此人力氣甚大,劍術又好,
不敢輕敵,喝了一聲,一劍下劈,劍光轟然暴開。
伍封讚道:“好!這才是‘開山劍法’!”舉劍上擋,雖然他隻用了兩成力氣,莊
戰仍被他擊得退開。
莊戰這才知道伍封的神力和絕妙劍術遠非自己能比,此刻全力相攻,盡展其劍術。
伍封對這套“開山劍法”最為熟識,他自己所創“刑天劍術”的許多招式便是來自其
中,再加上眼下劍術幾至大成,是以莊戰的劍術雖好,伍封卻毫不在意,隻是隨手格
擋,見莊戰劍術之中有暇呲之處,便加以指點。
莊戰這“開山劍法”用了六七遍,卻不能迫得伍封後退一步,見伍封揮灑隨意,
心中駭異,將伍封視若天人。
莊戰雖然沉穩守禮,性卻自負,不肯認輸,他對伍封和楚月兒十分尊敬,隻是敬
重他們的身份地位,視為長輩,並非服於他們的本事。伍封從楚國到鄭國,一路與莊
戰說話,正是見他這脾性,知道此人有真才實學,心愛其才,要收服此人,非得憑真
本事讓他折服不可,是以才會與他比劍。
伍封見莊戰越發不敵,道:“小戰,你力氣甚大,這‘開山劍法’可用雙手執使,
可使劍上力道大上一倍。”
莊戰心中恍然,忽有所悟,心忖:“不錯,此劍術直擊橫削,雙手使用甚當。”當
下雙手握住劍柄,使開劍術。不過這雙手使劍與單手不同,其中大有講究,譬如一劍
由左自右,單用右手,劍尖可及由側五尺之外,雙手執之,劍尖便不能及遠,隻到四
尺不到之力,除非側身相助,可側身時,又影響了劍術身法,下一招使出時便有所妨
礙。他由小到大便練這套劍術,性子又有些迂腐,不知變通,是以雙手使劍時,身法
便有些滯礙。
伍封性子隨意,不拘一格,是以單手雙手並無所謂,可隨時互換。他見莊戰劍上
慢了,便道:“小戰,劍尖能及何處你大可以不顧,隻要力道凝聚,四尺五尺均可有
用。”
莊戰恍然大悟,不求身形配合,隻管劍上摧力,劍上威力立時倍增,迫得伍封劍
上也要加上兩成力道才敵得過。
拆招良久,莊戰自覺劍上威力倍增,可伍封卻仍是隨手格擋,驚駭之餘,對伍封
早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伍封見莊戰學會了雙手劍術,又見他額上見汗,伸劍壓住莊戰的長劍,道:“小
戰,你先休息休息,一陣讓月兒來陪你練練,再教你快劍之訣。”
二人走出場後,伍封讓秋風將楚月兒叫來,對楚月兒道:“月兒,小戰的劍術甚
好,適才已經學會雙手用劍,你與他比試幾招。”
楚月兒笑道:“老爺子剛為老商施診,此刻在休息,月兒正好有空。”
她與莊戰下場比劍,片刻間劍光大作。伍封知道楚月兒眼下力大無窮,見莊戰的
雙手幾乎能與楚月兒的單手力氣相仿,暗暗稱奇。
二人交手六七十招,莊戰不料楚月兒一個纖纖少女竟能隨意應付自己威猛無籌的
劍術,若要反擊,自己早已經傷在其劍下,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大有沮喪
之感。
楚月兒收劍道:“小戰,夫君有一套快劍之訣,你大可以學一學,晚間再向風兒
學一學巫氏秘術,日後你這劍術便更有精進了。”
她心想著找東皋公學醫,向伍封說了一聲,又往後院去了,也無暇教莊戰快劍。
伍封花了一個時辰教莊戰快劍,由得他自練,又讓四燕女以劍陣陪他拆招,自己
在一旁看著,
這時,圉公陽來道:“鄭君派人來請龍伯入宮。”
伍封不知道鄭聲公有什麽事情,遂趕到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