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到了棠溪,還離城邑甚遠,便見夫概帶了數人在道旁等著。
伍封微覺愕然,將楚月兒從銅車上喚出來,帶眾女下車拜見夫概,伍封道:“舅
爺爺可好。”
夫概笑道:“還好,難得封兒有心,竟繞到此地來探我。不過老夫無甚顏麵見人,
不敢迎你入城。”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一早準備好的一車禮物拿上來,夫概身後轉上來一人接過,看
那人時,正是上次見過的那力氣驚人的莊戰。
伍封忽想起上次在吳國時,小鹿繞道楚國買梁種,再趕到吳國,說過途中遇到了
這莊戰,還比試過刀劍,連小鹿也不敵此人。後來匆匆回齊,一路上多生變故,葉柔
亡故,眾人心情寥落,回齊之後又忙著送田燕兒成親,一直未細問過小鹿與莊戰交手
的事。此刻見到此人,興趣大生,不住地向莊戰打量。
眾人在道旁林間席地而坐,伍封讓鮑興請東皋公來,東皋公卻不願意見生人,伍
封隻好由得他在車上休息。
夫概的從人奉上美酒瓜果供眾人解熱,夫概見伍封和楚月兒都注意這莊戰,笑道:
“封兒,小戰力氣不小,劍術又精,老夫對他甚為看重。上次瞞著老夫與令徒小鹿比
試了一次,被老夫好一頓責怪。”
楚月兒看了莊戰好半天,甚覺親近,忽想起渠公到她族中挑選人才之事,她和伍
封在魯國為孔子吊喪,渠公將莊大等人帶了去,還說族中有一人名戰,素為族人推重,
這人之名也是“戰”,莫非就是此人?她道:“夫君,渠公曾說我族人之中有一人善劍
術,名為戰。”
伍封也想了起來,夫概笑道:“月公主猜得不錯,小戰便是你的堂侄,他常回族
中去,是以你們族人都知道他。”
莊戰道:“其實在上次見麵時,小人便依稀認出了月公主。雖然說女大十八變,
月公主長得高了,也更為美麗,但眉心那顆美人痣小人是認得的。月公主四歲時,小
人正好回族中去,還抱過月公主。隻是月公主嫁了龍伯,身份尊貴,小人可不敢相認,
免得別人當小人是否趨炎附勢之徒。”
楚月兒又驚又喜,道:“月兒可沒有什麽印象。”
伍封笑道:“若非月兒想起來,小戰是否還不想相認呢?”尋思:“小戰與月兒果
然關係不同,莊氏老一輩都認不出月兒,偏偏小戰能認出,若非他以前對她們姊妹細
心照顧,怎能認識?”
莊戰道:“眼下月公主是楚國公主,龍伯又是天子之師,小人再要相認,豈非更
加不成樣子?是以央師父不要說出我的身份來。”
伍封佩服道:“原來小戰是舅爺爺的徒兒,怪不得劍術能勝過小鹿兒。”
夫概搖頭道:“小戰的劍術勝過老夫多矣,可不是老夫教的。他尊老夫為師,是
因為我教他冶鐵鑄劍之技,不過他往吳越楚國尋訪名師學習鑄藝,比老夫的鑄藝要高
明不少。”
伍封奇道:“小戰的劍術能勝過小鹿兒,非劍術高手絕對教不出來,未知師從何
人?”
莊戰搖頭道:“小人這套劍術是小時候用一條兩頭蛇與人交換來的。”
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兩頭蛇?”
伍封道:“那人想必是劍中聖人支離益的門下。”
莊戰道:“十餘年前,小人在林中見到一條長長的兩頭蛇,不知其厲害,用竹竿
按住,正想將蛇打死,忽然林中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並未說過名字,不過他氣派甚大,
雖然他可以輕鬆將蛇奪了去,卻不願意有失身份,便要出金帛買走。小人說此蛇見者
不吉,非打死不可,他勸了小人好半天,見小人不要金帛玉器,遂說要傳授小人一套
劍術,以換此蛇。小人自小對劍術便很感興趣,便答應了他,他先將蛇裝入竹簍,然
後教了小人一套劍術。名為‘開山劍術’,說小人的力氣甚大,正合用這套劍術。”
伍封心想這“開山劍術”除了自己懂得一些外,便隻有支離益和朱平漫二人擅長,
董門其他的人包括董梧在內都不習此套劍術,問道:“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莊戰道:“那時他有四十餘歲,眼下應該五十多歲了,生得十分高大,約有九尺,
模樣古樸。”
楚月兒搖頭道:“不是朱平漫。”
伍封道:“董梧這人沒有這麽高大,說不定這人便是支離益。”
莊戰練劍這麽久,自然知道支離益的大名,又驚又喜,道:“他是劍中聖人支離
益?!他甚有耐心,教了小人一個時辰,小人練會之後,他又用了兩個時辰與小人拆
招,指點每一招的用法,小人慢慢使給他看,他長歎了一聲,說他有一個弟子也會這
劍術,不過日後小人這套劍術練熟了,必定勝過他的弟子。”
伍封和楚月兒知道那人口中的弟子必是朱平漫,一起點頭,道:“那人果然是支
離益。”
伍封笑道:“小戰能得劍中聖人支離益親授劍術,福氣可不小,怪不得能勝過小
鹿兒。”
楚月兒道:“以小戰的天資,支離益怎會輕易放過,不收為弟子呢?”
莊戰道:“他也曾說過要收徒,不過小人不願意離開楚國,是以未拜他為師,他
隻好帶了那兩頭蛇離去。”
伍封問道:“如此良師天下間隻有支離益一人,你為何不願意隨他去?”
莊戰歎道:“當時小人才十多歲,怎知道麵前的是天下奇人?何況二十九年前小
人才四歲,隨家父離開了族中,正值吳軍伐楚,攻入郢地,國內大亂,家父抱著小人
兄弟二人正逢亂兵,被撞得跌倒了,人群擁動,小人便與父兄失散。小人常想,父兄
早晚會來找小人,是以不敢離開楚國去。”
夫概道:“老夫從吳國逃出來奔楚,被封在棠溪,一路過來,在途中見到小戰乞
討。小戰年方五歲,卻甚有膽氣,老夫便將他撿了回來收養,過了七八年才打聽到他
族人的下落,命他回去,不過他回去之後又趕回堂溪,他怕父兄回族中去,其後每過
兩三年便回族中一次。”
伍封歎道:“我在月兒族中時,族老說其二弟離族而去,原來就是小戰的父親,
這真是巧得很。”
楚月兒道:“夫君,好不好我們再來個千金懸賞,為小戰尋覓父兄?”
伍封點頭道:“如此甚好,隻要知道小戰父兄名諱,便好辦了。”
莊戰喜道:“家父帶小人出來時,以莊為姓,家父名叫莊城,家兄……”,伍封和
楚月兒愕然道:“莊城?!”
莊戰驚道:“怎麽?”
楚月兒道:“成周夢王姬府上總管便叫莊城。”他說起莊城的樣貌,莊戰大喜,道:
“那正是家父,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成周。”
伍封歎道:“我一生遇到過巧事不少,尤以今日算是巧之有巧。”
楚月兒笑道:“幸虧夫君心思一動,要來探望舅爺爺,這才搞清楚許多事。”
夫概嗬嗬笑道:“雖然小戰不願意,但老夫聽說大王賜封兒之子為莊氏之長,賞
賜邑地,今日本就想讓小戰與你們相認,然後為你們效力,也免得埋沒了小戰的劍術。
想不到還有如此變故,這真是難得。小戰,你們便隨封兒去吧,日後也好見功。”
莊戰道:“這雖然是好,不過小人要問問家父的意思,這便隨了龍伯和月公主去,
先拜見父兄再說。”
伍封道:“如此甚好,令尊必會答應。”又皺起眉頭,道:“小戰,有一事你先得
心中有數,令尊說其二子一女均已經亡故,想是當你已經亡於亂中。不過令兄隻怕已
經不在世上了,他有一子名曰莊周,隨令尊在一起。想來是令兄與令尊在一起,長大
後娶妻生子,早些年亡故。”
莊戰怔了怔,眼中微微濕潤,歎道:“其實小人心中早有了準備,隻是不敢細想
而已。”
夫概歎道:“伍氏一家與吳王有仇,幸虧封兒不記舊怨,以吳民和宗祀為重,兩
番敗越,卻被夫差加害,老夫也甚為有愧。小戰自小隨我長大,劍術也高,老讓小戰
投於封兒府上,也算是報答封兒。如今小戰已經得知父親的下落,老夫的心願已了。
小戰,你與封兒和月公主是親人,今後當盡力報效,不可懈怠。”
莊戰點頭道:“如果家父願意讓小人投入龍伯府上,我便盡力而為。”
伍封皺眉道:“小戰怎不叫我們為姑姑、姑丈,非要稱‘月公主’、‘龍伯’這麽
見外?”
莊戰搖頭道:“龍伯手下臣屬眾多,當著這麽多人,自然當叫‘龍伯’、‘公主’,
免得別人以為小人仗著是親戚,打著你們的旗號來唬人。何況家父是月公主的父親的
堂侄,小人與月公主之間的親戚關係可有些疏遠了。”
楚月兒不悅道:“都是一族之人,親疏哪用分得那麽細?”
莊戰道:“家國都有其規矩,可不能亂套。眼下小人還不是龍伯和月公主的臣屬,
非得這麽叫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見他頗有些迂腐,苦笑搖頭,心忖夫概並不怎麽守禮,否則便不會
有自立吳王之事,想不到他這弟子卻將謙恭守禮之極。當下引莊戰見過鮑興等人,又
讓莊戰回城收拾行囊。
眾人談了許久,等莊戰拿了個小行囊來,楚月兒見他隻身一人,問道:“小戰還
未成親麽?”
莊戰道:“未得家父之命,怎敢私下成親?”
夫概怕耽誤了伍封的路程,命從人將準備好的禮物拿上來,那是十口堂劍。夫概
起身告辭,眾人互道珍重,伍封一眾帶著莊戰繼續北上。
東皋公在車上苦候了楚月兒這麽久,急不可耐,此刻楚月兒才上車,東皋公便道:
“月兒,你可知有的毒藥服上,從外表可看不出來,待外表征象出來時,已經不能救
了。你又用何法知道他是否中毒,所中何毒?”
楚月兒道:“這個月兒便不知道了。”
東皋公笑道:“我告訴你這法子,醫道所謂望聞問切,用此四法便知。老夫先教
你這‘切’法,切分脈診和觸診,脈診即是切脈象,人之脈象常見的二十八種,如浮、
沉、遲、緩等等,你看這腕上,此處曰‘寸’,此處曰‘關’,此處曰‘尺’,手指這
麽搭上去,便知……,咦!月兒,你這脈象古怪,沉靜而緩,別人脈動四五十次,你
方動一次,內含神氣,當真是世上少有,是否練過何奇術?”
楚月兒道:“我與夫君都練過老子的吐納奇術。”
東皋公歎道:“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脈象常人絕不能有。龍伯,老夫為你把一
把脈象。”
伍封的馬車在銅車之前,此刻稍停,等銅車趕上來,將手伸入帳中,東皋公搭脈
一時,驚得“咦喲”連聲,氣息漸粗,道:“這……,這真是從未見過!龍伯和月兒
這脈象是老夫平生僅見,從脈象看來,你們神力無限,氣脈旺盛而脫俗,周身渾元而
不破,隻能用‘神異’二字說出來!以此脈象,陰陽混成,邪不能侵,絕無傷病之虞!”
楚月兒也為伍封搭脈良久,道:“月兒可不懂。”
伍封抽回手,馬車在前行著,聽見東皋公滔滔不絕地教楚月兒諸般醫道,早已經
不限於用毒解毒之法,心中一動,想:“莫非老爺子看中了月兒,要將自己的醫術教
給她?”
楚月兒學了大概的的切脈之法後,東皋公道:“這麽說法純是虛談,非得找人相
試不可,你與龍伯的脈象絕非常人所有,不足為憑,須另找他人一試。”
楚月兒笑道:“月兒正想試試。小興兒,你將手伸過來。”
鮑興樂道:“小人腦筋有時候不大靈光,每想尋醫,今有兩大神醫在此,不可不
讓你們診治。”他將馬韁交給身旁的小紅,大手伸入銅車帳中。
楚月兒和東皋公搭一會兒脈,東皋公道:“此脈寸實而關衝,這小興兒身子壯實,
力氣不小,少有生病之時,不過他渾渾噩噩,一生快樂,甚是難得。”
楚月兒也搭脈相試,道:“原來這叫作寸實關衝。”又小紅將上來搭脈,東皋關輕
輕一搭,笑道:“此脈可有趣。”
楚月兒切脈一陣,道:“似是寸奇而關重,老爺子,此脈是說些什麽?”
東皋公道:“這叫喜脈,原來這禦者是名女子,已經懷孕四月了。”
鮑興大喜,道:“嘿,小紅終有了喜,哈哈!龍伯,這小孩兒要起個名字,還有,
老商,日後這……”,他嘰嘰呱呱地東說一句,西扯一言,似乎片刻間這小孩兒便要
生了一般。
伍封笑道:“還有六個月才生產,小興兒可不用這麽性急。雪兒,你將小紅帶到
你們車上去,這粗重的活兒可不能讓她做。”
商壺從後麵趕上來,道:“老爺子、姑姑,也替老商診治瞧瞧。”也不怪東皋公是
否願意,將大手伸入帳中,楚月兒和東皋公切脈一試,楚月兒道:“這脈象又有不同,
似乎有病象。”
東皋公道:“這不是病象,是內傷之象。這位老商想是在七年之前,不對,是八
年之前胸口被人擊傷,並未醫治,仗著身強而挺了下來,次年又傷了同處,不過這一
次曾就醫,醫好了新傷,但舊傷卻沉積下來,成為痼疾。”
商壺驚道:“咦,老爺子真是神人!八年之前老商在樓煩被一個叫朱平漫的家夥
打了一拳,次年與胡人練跤又摔傷了同處,醫了二十天方好。”
楚月兒搭著其脈沉吟道:“老爺子,這痼疾似乎難愈,是否有礙?”
東皋公道:“眼下雖不會發作,再過十二年,一發再不可治,非死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伍封忙道:“老爺子,老商是月兒的愛徒,煩老爺子診
治。”
東皋公笑道:“無妨,幸虧老商遇到了老夫,否則再拖上數月,疾患入骨,便難
治了。先停下車來,老夫用針為他止住內傷,每日施針,等到了城邑,再藥石相攻,
十數日便可以痊愈。”
伍封忙命大隊停下來,在道旁少歇,東皋公一邊替商壺紮針,一邊指點楚月兒諸
般針法及用途,道:“家師治病之方法有湯、熨、針、醪四法,湯即湯藥,熨即藥敷
按摩,針即針灸,醪即藥酒,這針法除進針出針外,又有撚轉、提插、留針等手法,
月兒仔細瞧著。”其實為商壺施針不過一會兒功夫,東皋公為楚月兒講解用針卻用了
一個多時辰。
楚月兒問道:“老先生又如何能分出老商的舊傷是在七八年之前?”
東皋公道:“從脈象便可得知,這需要時日才能做到。不過你看他肩井上的隱隱
青記,內中必含一圈圈細紋,定有八圈細紋,便是八年的內傷。”
此時眾人對東皋公佩服之極,不單是楚月兒和鮑興,連四燕女也上前去瞧,商壺
肩井上果有細紋,且真是八道。
東皋公和楚月兒又為眾人一一診治,他隻是想教楚月兒醫術,眾人卻平白地得到
神醫就診,有病的治病,有舊傷的治傷,無不大悅。
次日開始為商壺施針,東皋公便讓楚月兒施針,初時不免將商壺紮得呲牙咧嘴地
叫痛,漸漸楚月兒針法熟練,由東皋公指點著為其餘人紮針,漸通此道。
東皋公大悅,心忖此女對醫道極有天賦,記性又好,正是歧黃中人。
楚月兒本來隻是從計然的竹簡上學些解毒之法,學解毒不免要研其如何用毒,東
皋公由此入手授以醫道,引得楚月兒興趣大發,她本懂許多藥理,有這神醫指點,這
一路緩行二十餘天,楚月兒學醫之快,比得上常人學醫數年。
伍封本慣了一路與楚月兒說話,眼下楚月兒興致勃勃向東皋公學醫,自己一路無
事,便將莊戰叫上來同乘說話。
1既張我弓,既挾我矢:出自《詩經·小雅·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