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時商壺等人還未回來,伍封帶了圉公陽和庖丁刀到了夢王姬府上,莊城將
他引了進去,安排在中央高台上就坐。
這高台是主人之座,客人座席應該在台下左右兩排。伍封愕然道:“莊兄怎將在
下帶到此處?”
莊城解釋道:“此乃王姬之意。龍伯之爵遠高於諸客,王姬不敢坐在龍伯之上,
是以將龍伯安於此席,龍伯的侍從隻好委屈坐在台下了。”
伍封道:“到時候在下與王姬坐在台上,成何樣子?”
莊城笑道:“不妨,王姬也請了王子仁和王子厚坐於台上。”
伍封暗讚此女想得周到,點了點頭,見姬仁和姬厚都沒有來,問道:“二位王子
沒有來麽?”
莊城道:“王子仁已經來了,正在後室與王姬說話,王子厚卻還沒有來。”
正說著二位王子,姬仁和姬厚分別入了大堂,隻不過一人是由前院而來,一個是
由後宅中來。
莊城將他們引上台,伍封與他們見過後,坐在右首,姬仁和姬厚坐在左首,將中
間主人席位留出來。
姬仁道:“幸虧師父今日救了秦國世子,否則,我們這麻煩可不小,弄不好秦軍
會大舉進入王畿。弟子盤問過刺客,他們的確是秦國智夫人所派來的。”
姬厚也點頭道:“女人幹這種事自然不能周密,更何況刺客不小心遇到了龍伯。
龍伯,在下昨日出言不遜,開罪了龍伯,龍伯請勿見怪。”
伍封與姬厚見過了數次,每次見他都是趾高氣揚,今日難得他肯這麽認錯,笑道:
“王子何曾得罪過在下?昨日說的也是實話,其實就算王子不說,在下也想試一下自
己的氣力去舉鼎。”
姬厚見他對昨日的事不以為然,慚愧道:“其實在下曾經派人去過南郭師父的舊
宅,並無私意。隻因南郭師父被害的那晚,他到父王宮求見,在下見父王剛剛用藥躺
下,才問了問他,將他帶回府上。南郭師父說發現了異物,不過並未說是九鼎。在下
尋思派人到他府上去,誰知道當晚南郭師父便被人加害了,龍伯因此而發現了九鼎,
立下這天大功勞。在下不免有些嫉妒之意,昨日才會出言無狀,幸好龍伯並未見罪。”
伍封和姬仁見他公然承認,齊感愕然。
姬仁本來疑心他與南郭子綦一家被殺之事有關,此刻卻改變了想法。點頭道:“小
厚這麽說,我便放心了,我原還疑心你與南郭師父一家被殺有關呢!”
姬厚忙搖頭道:“我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殺害南郭師父一家對我有何好處?何況
南郭師父父子劍術高明,要將他們全部殺了,我府中也沒有這樣的高手。”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姬厚府中有無高手他不知道,卻知道他殺了南郭一家,似乎
對他的確無甚好處。
姬厚小聲道:“我聽說世子利被刺客伏擊之事後,想來想去,覺得梁師父有些可
疑,或與南郭師父一家被殺有何關係。他的劍術高明不說,以他劍室中數十弟子的能
力,要殺害南郭師父一家是足夠了,何況他是智瑤的人,我猜這事情與秦國之事有關。
聽說南郭師父要隨世子利到秦國去,這樣一來,世子利的實力增了不少。”
姬仁忽然大悟,也小聲道:“南郭師父一家若到秦國,未必能增加世子利太多實
力,不過世子利到成周來,南郭師父必定與他在一起,有南郭師父父子保護,刺客要
行刺恐怕就要難得多了。”
伍封點了點頭,沉吟道:“或是如此,不過在下總覺得其中恐怕還有些內情。”
除了贏利外,各國使者漸漸都來了,他們都聽說了贏利被人行刺一事,眼光不停
地向伍封、贏利瞧過去,話也說得少了,顯是各有主意。雖然出了這般大事,智瑤和
梁嬰父仍然趕來赴宴,神情自若,仿佛刺客之事與他們並無幹聯。
智瑤略坐了一坐,向莊城說了幾句話,起身向高台過來,向伍封道:“智某有事
想與龍伯一談,龍伯是否有空?”
伍封道:“也好。”站起身來。
智瑤道:“智某向莊總管說了,借王姬府上廂房一用,龍伯請隨智某來。”
伍封倒不怕他另有詭計,隨他到了側麵的廂房之中,廂房中的侍女奉了美酒果品
之後退了出去,留下他們二人在房中。
智瑤道:“聽說今日有刺客行刺秦世子,龍伯恰好在場,那為首之人真的是桓魋
麽?”
伍封點了點頭。
智瑤道:“龍君定以為此事是智某所使了?”
伍封見他開門見山說出來,皺眉道:“桓魋似乎已經投奔了智伯,而派遣刺客的
智夫人又是智伯的妹子,誰都會這麽猜想。”
智瑤歎了口氣,道:“不瞞龍伯說,智某的確有意對付贏利,不過今日之事智某
卻不知情。若是智某要殺贏利,必定會派豫讓、絺疵來設伏,府中高手也會大舉派來,
不會這麽輕易被龍伯所破,智某手下並非隻有桓魋一個高手。”
伍封見他說得十分直接,點頭道:“這也有些道理。”
智瑤道:“秦國之事與龍伯不大相幹,龍伯今日多半是仗義出手。智某之所以向
龍伯直言,是相信龍伯不願意卷入秦國的奪位之爭。”
伍封道:“秦國奪位之事在下並不在意,不過有人在天子腳下行刺,在下怎也不
會容忍。”
智瑤微笑道:“智某要想刺殺贏利,必定不會選在成周附近,眼下列國使者都在
城中,人人都派出耳目散布城中,不易辦得周密,更何況有龍伯在此,萬一被龍伯知
道了,就算盡出府內高手,隻怕行刺之事也不易得手。如此蠢笨之事智某自然不會去
做。”
伍封皺眉道:“智伯是說,行刺之事是粱嬰父和桓魋自把自為?”
智瑤道:“自把自為卻是未必,智某猜想他們是被人指使。”
伍封問道:“是令妹智夫人麽?”
智瑤搖頭道:“他們表麵上是受舍妹所托,實則另有所圖。龍伯試想,今日桓魋
若是行刺得手,天子便要向秦國有個交待,必定四下搜捕刺客。桓魋故意告訴他們行
刺是舍妹之令,這百餘名身手並不高明的刺客早晚有人會被擒,說出內情,這樣一來,
在下外甥公子栩想當世子也不可得了,秦國或會因此而亂,舍妹和公子栩在秦國怎呆
得下去?唯有逃回晉國。”
伍封心中一凜,點頭道:“智伯言之有理,在下本就有些奇怪,大凡這刺客行刺,
必定是受金帛所馭,除了首領知道主使之人外,一般刺客怎會知道詳情?可今日盤問
刺客,他們卻能直接說出是令妹所使,不合常理。”
智瑤道:“舍妹若逃往晉國,秦人定會追殺,就算她們平安回晉,秦人未必會善
罷幹休,多半會大舉伐晉。這事是因我們智氏而起,趙、韓、魏三家怎會為我們智氏
虛耗兵革?定會三家聯手,配合秦國伐我智氏。我們智氏力不能敵,又不在理,便會
因此而滅。三家既救了晉國,又滅我智氏,然後將我們智氏的首級送往秦國,再三分
我們智氏之地。龍伯以為這事情會否如此發生?”
伍封道:“莫非桓魋暗中受趙、韓、魏三家所使?”
智瑤道:“並非三家,而是趙氏一家。因為韓、魏兩家親智而慢趙,就算想滅四
家中的一家,多半會先對付趙氏。”
伍封道:“依在下所見,趙老將軍為人雖然廣有智謀,卻是個守禮厚道的人,怎
會這麽做?”
智瑤微笑道:“趙鞅為人十分狡詐,這種事情未必做不出來。不過以他的智謀,
還想不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詭計,智某猜想這必是趙無恤的謀劃。”
伍封驚道:“無恤兄?”
智瑤喟然道:“智某知道龍伯與趙氏父子交好,對趙無恤也很有好感。不過在下
與趙無恤相識得久了,對他的性子比龍伯更為了解。非是智某有意挑撥,龍伯畢竟年
幼了些,把趙無恤想得太好了。譬如趙無恤將趙大小姐嫁給代王之事,連趙鞅也被他
瞞過了。”
伍封沉吟不語,他知道智瑤為人極其傲慢,自然不屑於在背後說人閑話,此刻當
不是故意挑撥離間,必有用意。
智瑤道:“趙鞅有九子,趙無恤排在第八,上有兄下有弟,且出身頗賤,趙鞅卻
力排眾議,立其為嗣。當初趙鞅有立嗣之念,將九子叫過來,說他在常山上埋了寶物,
讓九子去尋覓。結果九子都空手回來。其餘八子均說沒有找到,唯趙無恤說有寶,他
道:‘常山上臨代國,可以占代,天下之寶無過於代國者’。趙鞅因此才將九子帶往齊
國,立了趙無恤為嗣。趙無恤謀代之急,更勝過對付我們智氏。他將其姊嫁到代國,
無非是為寬代人之心。”
伍封不以為然,道:“無恤兄不至於如此不顧親情吧?”
智瑤冷笑道:“趙鞅的七子趙望鎮守巨鹿,這人不服趙無恤,趙無恤將他擒住,
軟禁起來,贈以絲竹三隊,美人數十,每日派人送酒十缶,趙氏族人還以為他這是愛
護兄長,其實他這是故意以酒色戧害,前些天趙望因酒色過度而死,無人能查覺趙無
恤之謀。智某手下的絺疵頗通毒物,曾使人偷了些酒出來,才知道那些酒中雖然無毒,
卻下有天然的催情草汁。單從此事便可以看出趙無恤不顧親情。”
他見伍封仍有些不信,道:“龍伯或者不會深信,不過日後趙氏伐代之時,便會
想起智某今日之言了。你想,他新婚之日便能棄新婦而不顧,月餘方回到晉國,是惜
親情之人麽?他哪裏是想送趙大小姐,多半是想趁未接掌趙氏一族,身份方便時探聽
代國的路徑和虛實吧!智某以前與龍伯有些許衝突不和,得罪之處請勿見怪,不過無
論是公是私,智某並非有心對付龍伯,所有的計謀,多是因趙氏而發。”
伍封見他說得如此明白,道:“這個在下也理會得。”
智瑤道:“智某雖想與龍伯化敵為友,不過也知道一時間為友不易,但化敵未必
不能。”
伍封道:“智伯在晉,在下在齊,就算是國事相衝,其實在下還沒有將智伯當成
敵人。”其實智瑤在殿上以屠岸夷來譏諷其父伍子胥,伍封心中早已經深恨智瑤,口
上雖這麽說,臉上卻顯出不耐之色。
智瑤暗生懼意,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譏諷伍封亡父肯定激怒了伍封,可惜當
時話已經說出口,收回不得,心中歎息,假意嗬嗬笑道:“這就最好了,智某知道龍
伯並非心胸狹窄之輩。”
伍封沉吟良久,道:“若真如智伯所說,桓魋是受了趙無恤所使,但這行刺之事
須得隨機應變安排,如果無人在此操控,隻怕不易謀劃,可趙氏並沒有派人前來,否
則怎也要見見在下吧?”
智瑤道:“趙無恤何須派人來,這各使之中便有他的人。”
伍封愕然不解:“它國之使,怎會成了趙氏的人?”
智瑤道:“那衛使石圃自小在晉國為質,居於趙氏家中,因為他是質子,自然無
人理他,恰巧趙無恤因出身不好,眾兄弟也不願意與他在一起。這趙無恤與石圃同病
相憐,自小玩到大,關係極佳,情若兄弟。這次石圃出使成周,卻先到了絳都,在趙
氏府中住了兩日,這才到成周來。這些天桓魋和梁嬰父不住地往衛舍行走,自然是日
日商議。若非如此,智某怎猜得出其中的原由?可惜智某前些天未曾在意,以為他們
是為了研習劍術,今日出了事,才慢慢推想出來。”
伍封道:“以智伯之見,那南郭師父一家被害是何人所為?”
智瑤搖頭道:“這件事智某可猜不出來,隻因殺了南郭師父一家,似乎人人都沒
有太多好處,舍妹派人刺殺贏利,也不會節外生枝,先殺南郭師父。”
伍封道:“智伯以為日後是否還有人刺殺秦世子呢?”他問這句話,實際上是想
問智瑤還會不會派人刺殺贏利。
智瑤道:“經過今日之事,贏利再殺不得了。相反,智某還得派人暗中保護他才
行,否則無論是誰殺了他,別人都當是智某所為,此事甚為煩惱。何況有龍伯在周,
誰也不敢在天子腳下生事。”
伍封點了點頭。
二人說了許久,這才出了廂房,到了大堂之上,便見贏利已經來了,伍封看見他
時,贏利笑吟吟向他打招呼。堂上眾人不知道伍封與智瑤密議些什麽,眼光不住在他
們二人身上睃巡,卻無人敢問。
堂上侍者往來穿梭,絲竹聲聲,竽笙相鳴,外麵固然是寒風陣陣,但堂內爐火正
旺,暖意烘烘,眾人紛紛脫了裘服,相互間說話飲酒,氣氛十分熱鬧。
伍封忽想:“怪不得夢王姬府上宴客,各國使者每次都趕來,原來他們固然是要
見一見夢王姬,更要緊的是可借此機會述談,展開各國的外交。列國之間或敵視、或
盟好,若沒有這個機會,相互間拜訪得多了,免不了會被它國猜疑。”又想:“夢王姬
想必也是知道此中道理,才會以宴客方式讓各使交談說話,這可免了許多私底下的國
國交易和猜疑爭鬥。”他麽想著,漸漸忘了煩瑣之事。
正熱鬧間,夢王姬帶著婢女從後堂出來。此時她穿了一身淺紅色的衣服,頭上盤
著烏黑的雲髻,嫋挪上了高台,與伍封等人點頭致意後,坐在主人席上。
眾人聲音漸止,夢王姬道:“夢夢母難之日,難得各位貴使辱足,諸般壽禮足見
盛情,夢夢受之有愧。”
眾人紛紛出言:“王姬是天子之女,理當拜壽,些許壽禮更是不在話下。”如此雲
雲。
夢王姬向伍封道:“龍伯諸禮之中有一麵透光鏡,此物甚難得到,多謝龍伯厚賜。”
伍封笑道:“其實此物在下並沒有費多少氣力,隻是從市肆上購來,且僅費八十
金,如此便宜之物充作壽禮,王姬不嫌在下不恭便好了。”
夢王姬笑道:“此鏡價值千金以上,龍伯僅以八十金便得到,看來是家學源淵,
精通貨貿之秘。”
她轉頭向贏利謝道:“世子那一隻雪貂更佳,雖然價值未必比得上透光鏡,但世
子為雪貂遇襲受傷,旋又返身去獵貂,此舉甚為冒險,這番心意比天還大。”
伍封愕然,心道:“原來世子利與在下分手之後,又去了邙山獵貂。”
贏利嗬嗬笑道:“在下若不覓到那雪貂,怎好厚顏到王姬府上來?不過能擒這雪
貂,龍伯也有功勞。今日全靠了龍伯的家臣幫手,才能擒到一隻雪貂。我們秦人的獵
藝在列國中出類拔萃,想不到獵藝的天下高手卻是月公主的徒兒商壺。”
伍封心道:“原來你借老商去,是為了幫你捉雪貂。”
夢王姬十分細心,將各位使者的壽禮都誇了一遍,她見多識廣,深知每一件異物
的由來,當眾將該物的珍貴之處說出來,自然令送禮者大為開懷,心忖自己辛苦準備
的禮物,總算讓主人體察到自己的心意,人人都覺得在夢王姬心中,自己所送的禮物
珍貴之處在他人之上,一個個臉露笑意。
伍封心道:“此女很會說話,畢竟是天子之女,說話大方得體,三言兩語便讓人
心中歡暢。”
這時候侍女們奉上食案銅鼎,匕俎爵壺,眾人觥籌交錯,聽著廊下的絲竹,對飲
不迭。
伍封向夢王姬敬酒,夢王姬略飲一些便止,姬仁和姬厚卻扯著伍封對飲,眾人漸
生酒意,堂中越發熱鬧起來。
此時那魯使與鄭使遊參爭執起來,便聽遊參道:“以閣下之見,唯魯國是最守禮
的地方,而我們鄭國則最不守禮。此言豈非太過份了麽?”伍封在齊國之見過這鄭使
遊參,知道他是公族。
魯使道:“並不為過。孔子之學問天下皆知,連他也以為魯國是禮儀之邦。”
遊參不悅道:“孔子甚有學問,畢竟有些迂腐,不能盡以其言作準。”
眾人聞言而驚,連伍封也有些不悅,他向來敬重孔子,這遊參居然說孔子迂腐,
實在有些不恭。
蔡使忍不住插言道:“閣下為何以為孔子之言也不能盡數作準?”
遊參道:“譬如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遜,遠之則怨’。王姬
文采風流,趙大小姐精通兵略,越女善劍,若以此三女觀之,孔子之言誤矣。”
那魯使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雖然此時女子小人不涉軍政,且在坐諸位都有同
樣的想法,可夢王姬便在眼前,若附合孔子之言,隻怕會惹得夢王姬不悅。
夢王姬笑道:“孔子未必有誤,隻因眼下之世如此,女子、小人不理軍政,若以
事而論,自然難以溝通。昔日商王武丁有夫人名叫婦好,勇猛善戰,商王以之為將,
曾伐印方、屍方。孔子若當其時,便不會這麽說了。孔子說這話時正在衛國,受衛靈
公夫人南子所辱,是依時而言,非指萬世之通理。”
遊參又道:“王姬說得是,不過自古以來用人殉之製,眼下漸改為土木之俑陪葬
以代真人,這是仁政之舉。聽說孔子反而有些不高興,曾說:‘始為俑者,豈無後乎?’
似乎仍想用人殉。”
贏利道:“這又有何不可?眼下我們秦國便以人殉。”
魯使搖頭道:“人殉太過殘忍,秦製早晚要改之才好。不過孔子此言,隻是推測
為何會有人製俑,並非反對以俑代人。”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也是這麽想。譬如從孔子之言,我們可以類比推想,譬如
說‘始製劍者。其必士乎?’或是‘始試藥者,其必傷乎?’隻須這麽想來,便知道
孔子語意之中,並非堅持人殉。”
魯使笑道:“王姬也這麽說,可見孔子之言無誤,是他人領會有錯而已。魯國不
僅有孔子這大賢,還是周公旦之封國,是列國中唯一得天子特許使用天子之禮樂之國,
周禮是周公旦所製,怎比得鄭國之無禮?”
遊參不悅道:“鄭國如何無禮了?”
魯使道:“昔日天下尊王,唯貴國鄭莊公時,公然割天子成周之禾、溫之麥,又
以軍相向,臣軍伐王,箭傷周桓王不說,還假王命伐宋,無禮甚矣。從鄭開始,世人
尊王之心大損。”
遊參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隻覺頗難辯解,強道:“這是數百年前的事,當時實情
如何,有誰知道?”
衛使石圃插言道:“要說最先失禮,其實是秦國,然後是魯國。”
贏利不悅道:“此事與我秦國何幹?”
石圃道:“秦之先人非子善牧,周孝王使之在渭水附近養馬。周宣王四年時,令
非子之後秦仲為大夫,使伐西戎,秦仲戰死後,又封其子為西垂大夫,是為秦莊公,
列為附庸。周幽王時犬戎攻鎬京,莊公之子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周平王封為伯爵,從
此成為諸侯。因犬戎占歧豐之地大半,平王將歧豐之地賜給秦國。秦襄公逐戎,得歧
豐之地,辟地千裏,雖然將歧東之地獻王,仍成大國。秦文公時,僭祀白帝。魯惠公
聞訊,僭用郊禘。這祀帝和郊禘都是天子之祭禮,秦魯僭用在先,才有鄭莊公之無禮
在後。”
智瑤在一旁道:“秦、魯、鄭都有失禮之處,壞了天子之尊嚴,不過最壞周製的,
當屬楚國。楚為羋姓,又稱熊氏。周成王封熊繹為楚子,其後楚子僭爵稱王,到了周
夷王時,楚子熊渠甚至還封其三子為王,後來熊渠怕周厲王伐楚,自去王號。到了周
桓王時,楚子熊通見鄭國箭傷周桓王,天子唯有默受,便又再僭爵,自立為楚武王,
天子也不敢問。君臣名份從此混亂,諸侯敢與王爭,卿大夫便敢與諸侯相爭。”
伍封見眾人在成周之地、王姬府上大肆談論周室與列國之失,無人以為異,才知
道正如夢王姬所說,在她府上常作舌辯的確是就事論事、雅而無傷,心忖在天下間隻
怕再難找到這麽一個能放心直言之處了,想來各國使者愛到夢王姬府上來,這或者也
是一個原因。
梁嬰父大聲道:“智伯言之有理。”他瞥了一眼伍封,笑道:“龍伯祖上是楚人,
夫人之中又有楚國公主,未知對此事怎麽看法?”
伍封道:“在下沒什麽看法,隻是覺得自從宋滅曹、楚滅陳之後,日後各國事情
多多,諸侯大夫難為得緊。何況各國民俗人情迥然不同,以致禮樂軍政不同,孰是孰
非固然要清楚,不過列國要強盛,先要尊王。禮樂自是重要,軍政也不可偏廢,隻重
軍政而失禮儀也非強國之道。譬如魯重禮而兵弱,楚、秦、越重兵而禮廢,齊重技藝
而流於空談,晉人奢華而橫蠻傲慢,王畿之人喜歌舞詩樂而不尚軍事,鄭衛不求自強
而依附大國,各有其利弊。”
眾人聽他指點各國之俗,言語中的,暗暗佩服。夢王姬道:“此言甚是。龍伯轉
戰列國,想來對列國士卒較為了解吧?”
伍封道:“在下是齊人,對齊人了解多些。齊人性情剛烈,倉廩盈富,但自景公
時開始,君臣驕奢、輕忽民生,以致君位常換,政事多變,令不出於公宮,是以軍心
不齊、士氣稍低。在下曾去過楚國,知道楚人性情柔弱,境大而富足,但王位嗣傳無
常製,常有弑王自立之時,世代貴卿大臣又厚斂於民,以致政亂,民力疲憊,士卒雖
多卻不能持久。晉人性情溫順一些,但傲慢而奢華,政事雖然平和,由於處中原之地,
戰伐過多,民疲於鬥,士卒厭戰,厭戰則無鬥誌,傲慢則不敬將帥,奢華則貪心不足,
因而士卒多而無大用。”
眾人聽他侃侃而談,皆合於實情,敬佩之餘,又暗暗心驚,夢王姬聽得甚感興趣,
問道:“其餘之國又是如何?”
伍封道:“小國不論,秦國和燕國在下雖未去過,也略知一二。聽說秦人性情強
悍,地勢險要,士卒好勝,因而甚有鬥誌,不過秦人上重武技,下不知兵,守有餘而
攻不足。燕人誠樸謹慎,好勇尚義,交朋友甚好,一旦有戰事,便稍缺智詐,也是隻
能防守,攻則機動靈變不足。”以他的年紀,自然不可能對未到過的國家了如指掌,
不過他曾與孫武深談,聽孫武說過,是以照樣說出來,以致舉座皆驚。
夢王姬歎道:“莫非在龍伯眼中,列國均無能戰之士卒?”
伍封搖頭道:“最能戰的莫過於越國。越人雖然力弱於北人,但堅毅勇悍,又詭
詐多智。士卒純忠,大夫尚義,軍令整肅,最能上下一心。在下與越人兩番戰事,知
道越國士卒技藝裝備並重,令發之後,數萬人行如一人,當真是天下少見的精兵。越
國偏居東海,為楚、吳所阻,一旦被它滅了吳國、或是侵破楚國,兵鋒北指,便如大
河缺口,一發而不可收拾。”
魯、衛、莒等國使者暗生懼意,這幾國緊鄰吳國,一旦吳亡,後果堪虞。
姬仁歎道:“眼下列國相兼,兵戈不斷,的確是件令人頭痛的事。”
夢王姬歎了口氣,道:“天子不許列國互伐,但在夷王之時,衛頃侯並邶、鄘之
地,首壞王製已經四百多年。其後這些年間,列國攻伐不絕。秦滅蕩社、邽、冀、小
虢、梁、滑、芮等十餘國;齊滅紀、郕、譚、遂、萊等三十餘國;楚滅權、鄧、息、
申、弦、夔、江、六、蓼、庸、英、鳩、賴、陳、唐、頓、蠻等四十餘國;晉滅耿、
霍、魏、虢、虞、黃、鼓、肥、潞、甲氏、留籲、鐸辰、陸渾等二十餘國;魯滅項;
鄭滅鄶、東虢、許;邾滅須句;衛滅邢;莒滅鄫;吳滅州來、徐;宋滅曹;狄滅溫。
這中間雖然有不少狄、戎、夷、舒、蠻族之國,但大多數是天子封國。另見中山數滅
數起;陳三滅於楚乃絕;蔡亡再複;衛被狄人亡後複國;六先亡於晉,複立後又亡於
楚;英亡於晉,複後改為蓼,再亡於楚。其中兵禍之烈可見。晉楚爭競,宋鄭身處其
間,所受戰禍各達數十次以上,日後這大國日盛,必使小國日衰,更不知有何國再上
覆亡之途。”
此女學識淵博,記憶奇佳,眾人聽她如數家珍般將諸國興亡之事說出來,無不佩
服,莒、邾、鄭、蔡等小國的使者更是臉上變色,添了若幹心事。
夢王姬見氣氛稍有些低沉,改變話題道:“龍伯今日救了秦世子,又為天子立了
一功。隻是夢夢有些不解,龍伯為何在大寒天的也跑到邙山上去,終不成是與秦世子
同樣的目的吧?”
她這麽一問,眾人的注意力立時轉到了伍封身上。
伍封笑道:“在下也是為了雪貂,隻不過略有不同。世子利是衝著貂皮而去,在
下卻是衝著貂肉而去。不瞞各位說,在下並未食過雪貂之肉,聽說其肉甚美,不免有
些垂涎,誰知道貂兒未吃到,幾乎惹了一身臊。嘿,若不是在下學過幾招劍術,恐怕
早就被刺客射倒在雪地上,來個‘呦呦鹿鳴’了!”
眾人想不到“呦呦鹿鳴”在他口中還有這種用法,雖與《鹿鳴》詩意相距甚遠,
卻十分生動,登時哄然大笑。
1大啟爾功,為周室輔:出自《詩經·頌·魯頌·閟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