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樓大廳的入口處,此刻人來人往的學生們驟然分流,繞開了那個站在門口正中的男人,或是站的遠遠的,好奇觀望。

灰青色的袴裝上沒有絲毫的皺褶,外披黑色的羽織,腳踏木屐。

而手中握著一支修長的劍袋。

肅然以待。

中年男人的鬢發已經微白,映襯的麵孔分外滄桑。原本端莊的樣子在蒙上了一層寒意之後,便有著說不出的威嚴。

令人害怕。

此刻,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槐詩的眉毛微微挑起,端詳著他的樣子:“說真的,我不知道你講的是什麽意思,但多少猜到了一點,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聽我解釋。

不過在這之前,最起碼要報上自己的名字吧,這位老師?”

來者頓時嗤笑,“區區無名小卒,自然不值得堂堂天文會監查官在意——既然做出了那種事情,如今才問在下的名字,難道不覺得虛偽麽?”

“你想要冷嘲熱諷的話也無所謂,如果這是你的來意的話。”

槐詩淡定的抬起手,將裝著教案的包遞給林十九,向著他走去:“雖然什麽都沒有做就要被人嘲諷讓我有點生氣,但我還是希望這件事能夠以一個比較體麵的方式得到解決。

所以,讓我再重申一次——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麽對我懷有這麽大的怨念。

但倘若你上門是想要討個說法,那麽在我做出解釋之前,最起碼,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對吧?”

“你還想要再度羞辱我嗎!”

中年男人勃然大怒:“多說無益,讓在下領會一下天文會審判者的厲害吧!”

他伸手撥開了劍袋,自其中展露出一柄瀛洲的長劍。

在此,發起挑戰。

“從剛才一直到現在為止,難道不是你單方麵在羞辱我麽?”

在諸多人的圍觀之中,槐詩麵無表情的反問:“再怎麽樣,咄咄逼人的帶著劍上門,也都不是談話的態度吧?

還是說,你隻是純粹想要找個地方泄憤而已?”

那一瞬間,伴隨著槐詩踏前,所有人眼前一花。

瞬間的恍惚之後,好像時間中間突兀的出現了一個缺口,令整個過程都消失了,隻剩下了最後的結果。

而槐詩已經宛如鬼魅一樣,瞬間掠過了數米的距離,竟然絲毫的風聲都未曾掀起,便已經來到了中年男人的麵前。

近在咫尺。

“現在,我最後問一次——”

他凝視著那一雙擴散開來的瞳孔,輕聲問:

“——姓名?”

下意識的,中年男人後退。

尖銳的聲音迸發,木屐在光滑的地麵上刮出了兩道慘烈的痕跡。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的應對可以說完美。

動如雷霆,瞬間退出了兩米,幾乎快要撞破背後門上的玻璃。

終於拉開了安全距離。

可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卻發現槐詩的麵孔依舊近在咫尺,和煦的微笑依舊未曾有過任何變化,不由得汗毛倒豎。

扶在劍柄之上的右手驟然發力握緊,隨著左手拇指的推動,令鞘內的鋼鐵呼嘯而出——拔劍!

緊接著,又戛然而止。

“使不得。”

槐詩的手掌抬起,不知何時已經頂在了劍柄的正前方。好像抓住了洞中巨蟒的七寸,不允許它再出鞘一分。

就這樣,一寸寸的將劍刃重新塞回了劍鞘中去。

不論中年男人如何反抗,麵色憋至鐵青,向前推動的手掌都未曾有過任何的動搖和晃動,直到劍鞘同鋒刃合攏至一處,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聲。

槐詩後退了一步,笑容依舊無害。

好像在挑釁一樣,示意他。

再來啊。

來者鐵青的麵孔上浮現出一縷激怒的赤紅,竟然當著槐詩的麵向前踏出一步,緩緩彎下腰,擺出了起手應擊的架勢。

好像長弓的弓弦漸漸絞緊,引而不發的恐怖張力匯聚在了他扶著劍柄的五指之上。

蓄勢待發。

隻有刺骨的寒意自鞘中鋼鐵饑渴的鳴叫中擴散開來,殺意刺骨——再沒有留下任何的餘地,這是貨真價實的真劍對決。

而槐詩依舊微笑著,站在原地,沒有動。

隻是看著他。

在漸漸凝固的死寂裏,隻有豆大的汗珠從武士的額角緩緩滴落,浸濕了領口和腳下破碎的地板。

他一動不動。

隻有鞘中的長劍鳴叫聲越發的淒厲,堪稱尖銳那樣,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向上瘋狂攀升。直到最後,在槐詩的等待裏,迸發了絕望的哀鳴。

有破碎的聲音自鞘中響起。

未曾出鞘的鋒刃竟然碎在了鞘中。

隨著長劍的破碎,驟然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精氣樣,中年男人的臉色蒼白,再無法撐起身體,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哪裏還不明白彼此的差距?

連劍都沒有拔出來,他就敗了。

不,應該說:一直到徹底失敗之前,他都沒有在那一雙靜默的眼瞳之前拔劍的勇氣。

毫無來由的恐懼自直覺之中泛起,攝取了他的意識,令他凝固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在下輸了……”

神情委頓的中年男人艱難的以劍鞘撐起自己的身體,艱難喘息:“今日,是我佐佐木清正上門自取其辱。

從今以後,遇到槐詩先生,在下自然會退避三舍,再不敢有所糾纏——”

說到了這裏,他聲音微微顫抖,眼見是悲苦至極,情難自禁,幾乎快要落下淚來。隻得低下頭,從地上踉蹌爬起,想要狼狽逃離。

卻聽見身後輕柔的聲音:

“——我讓你走了麽?”

在隱約的喧囂之中,死寂驟然到來。

低沉的話語帶著難以想象的重量和寒意,令大廳再度凝固。

佐佐木清正愣在原地。

在麵前玻璃門的倒影之中,隱約窺見了那個年輕人的倒影。飄忽的好像泡影一樣,難以窺見實質,可在瞬間的恍惚中,卻好像有無窮盡的黑暗衝天而起,將一切吞沒。

形成了令人心悸的恐怖漩渦。

在黑暗的覆蓋之下,他終於察覺到了心中這一分恐懼的來源。

就在他的身旁,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兩個暗淡而猙獰的影子。一者雙手握持著沉重的赤紅色大斧,宛如神父一樣肅穆威嚴。

而另一個陰影手中的短刀,已經貼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感受到了刺骨的冰涼。

事到如今,佐佐木清正哪裏還不明白,自從站在槐詩麵前開始,他的性命,早已經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佐佐木老師對吧?”寂靜裏,槐詩走到了他的身旁,回頭問道。

“正是。”

在寒意的侵蝕之下,佐佐木清正艱難的抬起頭,昂然回應,等待著槐詩的發落。

可在令人心悸的短暫沉默之後,槐詩自沉思中抬起頭,卻忽然咧嘴,露出和煦的笑容。

黑暗、鬼影、冰霜和死亡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

隻剩下一張充滿熱情的麵孔。

“佐佐木老師——”

宛如一見如故那樣,槐詩抓著佐佐木清正的手,熱情的問道:

“您吃了嗎?”

……

……

兩個小時之後,象牙之塔裏一家瀛洲特色的居酒屋中。

“勞駕,再來一碗!”

佐佐木清正舉起了手中的空碗。

旁邊林十九的眼角抽搐起來,看著桌子上堆的密密麻麻的空碗空盤,不知道這究竟是哪兒來的一個飯桶。

“給我也來一碗吧。”

槐詩也抬起手招呼:“順便再來一合清酒,炸雞塊一份——十九你還要什麽嗎?就當老師請客,別客氣。”

“我已經吃飽了。”

林十九神情無奈,看著桌子上的壯觀景象。

在怎麽吃也比不過這兩個吃貨啊。

於是兩個人在等待茶泡飯的空隙裏,又啃著毛豆喝起酒來,好得好像剛剛大打出手的不是他們一樣。

而槐詩,也終於搞清楚了前因後果。

佐佐木清正,是個失爵的浪人。

而如果要說關係的話,兩人之間七拐八拐竟然也扯得上那麽一點聯係——在他失爵之前,所出仕的就是裏間家,是裏間家的家臣。

隻可惜,因為天津係和國津係的鬥爭,武家全麵倒戈向將軍一方,站錯隊了的裏間家上一代家主則在後續的清算之中被勒令切腹自殺。

而佐佐木清正業從一個八百石的華族教頭變成了一個浪人,在瀛洲沒有立足之地。如果腦筋靈光一點的說不定還能在外麵重起爐灶,但攤上佐佐木這樣的腦子裏少一根弦的鐵憨憨二愣子,根本就找不到什麽下家。

幾番流落之後,最終托庇與象牙之塔,成為了一名隨處可見的外聘教師。

簡單來說,就是臨時工。

在象牙之塔這樣的人並不少,拿不到正式合同,也沒有什麽希望得到自己的固定教室。而他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被花道教室的教授看重,招攬為自己的助教。

教授已經很老了,難得遇到一個合眼緣的後輩,能照顧一把是一把,隻期望自己這個老鄉不要走投無路做賊去。

但好景不長,還沒到半年,開學之前教授便病休了。

偌大的花道教室群龍無首,佐佐木受人大恩,但又難以阻止教室一日日的衰敗。

眼看著老教授一輩子的心血就這樣煙消雲散,連這一間教室都保不住,佐佐木切腹的心思都有了。

奈何就算切腹也沒有卵用。

而這時候眼看著自己家生源一個個流失,而原本的學生因為各種原因打算轉向古典音樂賞析的教室,再來兩個社團裏的人煽風點火……

“今日倘若不是槐君海涵,在下險些闖出大禍。”

在吃完飯之後,佐佐木再次正坐,按照瀛洲最嚴格的理解,向著槐詩俯身行禮,幾乎匍匐在了地上:“大変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でした!”

“佐佐木老師哪裏的話?咱們這不是不打不相識麽?”

槐詩一臉熱情的將他扶起來,一頓寬慰:“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小琥珀在社保局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關係,大家在樂園並肩作戰,差點結成了異姓兄妹。在我心裏,她永遠是個妹妹。又怎麽會跟妹妹家裏的人一般見識呢?”

就欺負佐佐木不懂東夏語的博大精深,槐詩一個勁兒的占著他的便宜:“區區誤會,請千萬不要在意,以後咱們兩個教室可要和諧相處才是。”

不知道為啥,內心之中不斷有一個又一個缺德的念頭湧現出來:

為什麽要生氣呢?

——這種腦子裏缺根弦又特別好用的上好工具人,一定要握在自己的手中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