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末說完這話,以為趙煜會驚駭萬分,沒想到趙大人像早有預料似的,閉了眼睛深吸一口氣,臉上滿是悲憫。

阿末眨巴著眼睛看趙煜,不明所以。

那不知被何人迷暈了的小廝,突然衝上前來,跪倒在趙煜腳邊,抓著他的官袍,大聲道:“大人,大人!小人知道了,就是總廚鄒師傅,是他迷暈我!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他肯定是要殺我滅口!”

“什麽秘密?”趙煜順著他的話問。

“小的曾經親眼看見,他在自家,囚過活人,起初小的以為他私下做什麽財色勾當……”他抬眼看阿末,“剛才聽到這位大人說的,小的突然明白了,他肯定……肯定是做了什麽奇怪、可怕的事情!”

趙煜自從聽他說話開始,便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待他說完,趙煜問道:“剛聽一句話,因果就能推斷得如此明確,你倒是個人才,”說著,他向阿末吩咐道,“讓婉柔帶蘭茵姑娘來。”

片刻,蘭茵來了。

趙煜柔聲道:“姑娘認認,當日想招你隨隊走鏢的人、用手銃襲擊你的人,是他嗎?”

蘭茵愣了,定定的看著小廝半天,遲疑道:“我記得,那個人下巴正中間,有一顆痦子……但是他,沒有啊……”

趙煜笑道:“痦子可不一定是長上的。”說著,他看向婉柔。

婉柔即刻會意道:“是了,蘭茵姐姐,你從聲音和他麵部的骨相看看,我問過其餘幾位幸免於難的姑娘,她們對於招工者的特點描述很奇怪,有人說那人鼻尖長痦子,還有人說那人左腮幫子有胎記……”

可這麽一說,蘭茵好像更糊塗了,不明白趙煜和婉柔是何意。

趙煜直言道:“或許就是他為了讓你記住,給你誤導出本不存在特點,萬一東窗事發,好讓自己洗清嫌疑呢。”

話語的魅力就在於此,對於人心的操控,有時候向對的人,說一句對的話,足矣。

蘭茵聽趙煜和婉柔這麽一說,還就真的猶豫起來了。有官差和刑部大人在場,她自然不會再害怕什麽,直勾勾的目光把那小廝看得渾身發毛。她道:“聽他說話的聲音,和下巴的輪廓,倒是都和那人有相似,隻是畢竟對方遮了臉,我不能確定。”

趙煜笑道:“存疑便夠了,婉柔,”說著,他向婉柔道,“你帶人,去他住處搜查一番。”

這便是趙煜想要的結果,他自剛才起,就覺得這小廝不對勁,事出必有因,他與小丫頭莫霜,被關在菜窖裏,背後的因果,大約是與近來的案件有關,可趙煜實在沒有證據。

若想要搜尋些什麽,總歸要有個由頭。

這一波與婉柔的配合,頗為得宜,婉柔暗訪幸存者,從她們口中得知的因由,也運用得宜。這丫頭,還真是個查案的好苗子,至少,她機靈極了。

右丞相府又出命案,趙煜去看周重和高師傅驗屍,婉柔帶人去這小廝住處查驗的當口,阿末也沒閑著,多方齊下手,眼看從昨夜折騰到今日午後。

先是高師傅那邊驗屍出了結果,鄒總廚死於割喉,但從刀口的力道和方向來看,就連高師傅這樣的老手,也判斷不出他是自己下的手,還是有人控製他下手。他體內存有大量的安神藥物,死前人該不會太清醒,而這種藥物,與那小廝和小丫頭莫霜吸入、導致昏睡的藥物是一致的。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婉柔回來了。果然,她在那小廝房間的床鋪底下,搜掠出一把六翼銃,還有一副麵具。

蘭茵一見那麵具,驚聲道:“就是……就是這個!”

終於物證如鐵,趙煜即刻吩咐衙役把小廝收監。

周重在趙煜麵前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許是他覺得自己在趙煜麵前,大部分時候就跟個傻子似的,時至此時,他終於繃不住了,開口道:“大人,這主廚是否是因為沒有自裁的勇氣,所以需要借助藥石,來減輕痛苦?”

他這樣問,倒也並非沒道理。

因為高師傅說,三人所中的迷藥,本質上,是一種麻藥,服用或吸入適當的劑量,能極大程度減輕痛苦。

若鄒總廚真的是自裁,門自內上鎖倒是個佐證。可外麵的門閂,又是誰掛上的呢?

於情理上還是說不通。

趙煜笑了笑,重新仔細的四下勘驗。

終於,眼看又快上燈了,他頂著一腦門子官司的模樣直了直腰,皺著眉頭踱步,從屋裏到屋外、又從屋外竄回來……晃得眾人覺著眼暈。

他腿腳本就不利索,手裏還端著半碗熱茶,似喝不喝的,神遊四海。

要說這人呐,分心二用就是容易出變故。可能就連門檻子都看不下去趙煜遊魂似的、晃晃悠悠的不消停,終於出手了——趙煜一不小心,傷腳被門檻絆住,眼看手裏半碗熱茶就要潑出去。

瞬間,趙大人就意識到這裏是凶案現場,步子一扭,人直接反轉了個角度,那已經潑出去的茶,一滴沒浪費,全都澆在自己身上了。

寒冬臘月,衣服上立馬起了一層熱騰騰的水霧,又立刻被吸收進衣裳裏,變得冰冷異常。

眾人見自家大人當眾耍把式,都圍攏上來。

婉柔道:“大人還是……快換一件衣裳吧,天太冷了。”

阿末也道:“是啊,小的去給您找主家借一件吧。”

這所謂的主家,自然是隻曹丞相的家人。

趙煜叫住阿末,想了想,笑道:“不必了,折騰了晝夜,也差不多了,封了現場,咱們打道回府,”說著,他還是冷得打了個寒顫,向周重道,“周大人,本官本想逞個強,但……確實冷了些,不如你救濟本官一二。”

周重一愣,隨即明白趙煜的意思,口中言道“自然樂意”,把披在身上的官氅脫下來,遞給趙煜。

趙煜笑著接過,沒伸袖子,他比周重清瘦多了,周重的氅衣被他整件裹在身上。趙煜道一聲:“多謝。”轉身瘸著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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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初回都城,事情一籮筐一籮筐的等著他,連夜看完堆在書房的卷宗,再一抬眼,已近中午。

近來邊關戰事雖平,但實際上暗潮湧動,朝堂上稍有不慎,便會掀滔天巨浪。

萬事,他想給趙煜一個交代,更想與他共建一個歸宿。

但這一切的前提,須得是家國還在。這二人即便轉世,不慕功名利祿,卻也都不是能夠拋家舍國,獨躲逍遙的性子。

近來炎華接連出事,皇上年紀大了,身體越發有風燭之勢。

想到這,他更衣入宮,回來了,自然要去麵聖。

本以見到老爹,又要被他念叨一通和親納妃的事情——雖然,太子殿下在這件事情上沒少暗地動手腳。

結果萬沒想到,他皇帝老子見到他,一句話沒多念叨,隻是與他交洽過公得不能再公的公事——穹川白家的動向。就讓他回東宮休息去。

沈澈想不通,悶頭往宮外走。

“澈兒……”是肅王叫他。

他與肅王多日不見,肅王出征凱旋他都沒來得及賀一賀。

可沈澈一通寒暄的客套話扔出去,肅王隻是笑而不語的看著他。沈澈此時眼睛上的黑紗依然還在,他看不見肅王的表情,卻能察覺出氣氛詭異。

過了半天,肅王才低聲道:“回滌川路上,行刺通古斯族長之女,你到底怎麽想的;朝堂上,讓朝臣阻礙和親,你真當你爹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小動作?”

沈澈沒想到,他肅王叔今日如此直接,先是訥住片刻,而後就笑了起來,道:“這樣不是更好嗎,皇叔與澈兒都知道彼此想要什麽,不爭也不搶,免了折騰,”說著,他往肅王身前走了幾步,“父皇知不知道是他的事兒,至於往後的約定,是我同你做的,你我不變便是了。”

肅王也沒想到,太子殿下回應的更直接,還沒想好如何回應,沈澈笑道:“各取所需。”

說完,扭臉就走了。

自宮門出來,沈澈才覺得空氣都流通了。

“殿下擺駕回宮補覺嗎?”趕車的小廝問道。

“去刑部衙門。”沈澈說著,上了馬車。

沈澈留了人在趙煜身邊照應,自然知道那人忙叨叨的,手裏的案子繁雜,他肯定沒有遵守空青的囑咐,作息盡量規律。

馬蹄聲,止於刑部內衙的小門旁,沈澈閃身入院——果然偷偷摸摸最刺激。

昨日傍晚分別,如今夜又深了,沈澈先是去書房轉一圈,發現書房極為難得的黑著燈。

又摸到趙煜臥房。

四下無人,沈澈便把遮眼的黑紗扯下來……隔著窗子就能看見那人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正對著一件事物聚精會神的,像是在上麵找什麽。

太子殿下鼻子哼出個音兒,推門而入。

“來了?”趙煜頭也不抬,好像早知道他會來一樣,讓沈澈詫異裏帶出些失望來。

雖然,他沒盼望著能讓趙煜覺得喜,但驚,總該流露出一些。

可這人對他,就跟算定了似的,熟絡裏帶出些“自便吧,沒工夫招呼你”的敷衍。

但太子殿下,如今豈會被這區區磨難嚇退,兩步湊到趙煜近前,站在他背後一把摟了這人的腰,往人家身上膩乎:“怎麽還不休息?”

趙煜從前瘦,如今很瘦,沈澈幾乎單手就能環過他整幅腰身,原來也攬過他的腰,覺得柔韌力道頗為稱手,而如今,更多的是單薄了。

沈澈的心一下就疼了。

趙煜心不在焉:“白日裏相府出了命案,剛又複勘凶案現場,才回來。”

沈澈手臂收緊了兩分,另一隻手接過燭台幫他舉著,柔聲道:“找什麽呢,我幫你。”

趙煜聚精會神,沒怎麽在意沈澈的一係列的曖昧動作,眼睛依舊在眼前的事物上搜掠。

他眼前是一件官氅,看得出是三品武官的外氅。

“在這呢!”趙煜忽然低聲歎道。

他手指指在那氅衣袖邊的折縫處,是半滴血。

炎華武官,冬季穿的外氅是絳紫色的,從這上去找半滴血,在這樣晃眼的燭火映襯下,著實要費一番心力眼力。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阿煜,你好無趣。

趙煜:這叫老夫老夫之間的默契,你懂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