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目標達成,站直了身子,把那氅衣搭在椅背上,掙脫了沈澈的懷抱。他溜達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仰頭靠在椅背上捏著眉心。

燭火暗淡閃爍,眼睛累得很。

沈澈看清衣服上的東西——是半片飛濺的血漬。

他把燭台放好,走到趙煜身後,手指按在他太陽穴上輕輕的揉著:“另外那半滴在什麽地方?”

沈澈的指尖微涼,柔和的按壓讓趙煜覺得輕鬆不少,他舒出一口氣,道:“在案發現場的床帳頂上。”

那件氅衣,是周重的官服。趙煜這話是什麽意思,沈澈即刻便明白了。

再想,死者是曹隱府上的總廚,都城內群臣笑著發瘋的病症的始作俑者便是他,可他死於周重之手……

整件事情,看似恰巧,看似不相關。可其實,深沉著陰謀的味道——無論鄒總廚起初的變態行徑是否被他人授意,總歸是有人,順勢而為,看準時機時機,折損了炎華的半朝重臣。

沈澈臉色暗淡下來,他心思沉下,手上的力道也緩了。趙煜扶住沈澈的手,止了他的動作,睜開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與他對視。

沈澈的手被趙煜握著,對方掌心溫暖,暖了他的指尖。

眼前的人眼眸裏也滿是柔和,隱約又露出堅定來。

“澗澈的冊子上到底寫了什麽,你如今還是不願全都告訴我嗎?”

沈澈收回目光,不再看趙煜,喉結滾動了一下:“我……都對你說過了。”

“胡說!”趙煜火氣一下就頂起來了,甩開沈澈的手,“上輩子就吃了不坦誠的虧!”

這輩子早晚又去見閻王。

他氣急了,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

寒冬夜風,頃刻灌進屋子裏。

趙煜衣裳穿得不厚,一下就被風凜透了。冷,讓他冷靜不少,但怒意卻沒降下來。

沈澈愣在原地——趙煜從來沒在他麵前這樣發過脾氣。

而他也知道,趙煜的性子,看似和緩,其實執拗得很,他火發起來,就不會因為自己的幾句解釋道歉降下去。

沈澈歎息一聲,走到窗邊,把窗戶關上:“別吹風。”

“哢噠”一聲,窗子合上。

沈澈站在趙煜身後沒走開,就像是把他圈在懷裏。

可沈澈越是給趙煜這種關心,趙煜便越是上火——他缺的是這種細心體貼嗎?

瞬間,連同上輩子的怨一股腦湧上來。

他抓住沈澈還按著窗邊的手腕,身形一晃,便從沈澈懷裏轉出來,另一隻手在他腰間帶過。

二人身位飛速的對調過來,“咣當”一聲輕響,太子殿下直接被趙大人按在窗邊,後背抵在窗戶上,撞得生疼:“阿煜……”

沈澈尷尬的笑笑,試圖緩和氣氛。

抬手腕想從趙煜的手掌中掙脫出來。

但趙煜是真生氣,對方手腕剛有所動作,趙大人便雙指微曲,直接扣住沈澈脈門。提腕一推,把太子殿下的手臂斜壓在胸前。

力氣很大,沈澈不僅沒動了地兒,還被自己手臂卡的胸中氣息一滯。

歎息似的輕哼出聲。

咫尺的距離,他看得到趙煜眼中的怒意,苦笑道:“阿煜啊……”

“煜什麽煜,再叫,勾魂的就讓你喊來了,上輩子情情愛愛的事情你不說,且當是矜持,如今公事上……”趙煜定定的看著沈澈的雙眼,“你想保護我?還是不信我?”

頭一句牢騷,還讓沈澈想笑,後一句,直接把沈澈問愣了。

四目相對——

他知道趙煜公事上的能耐,可還是從骨子裏想為他遮風擋雨,自己總想護著他,可他其實想與自己並肩而立。

他需要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替他做決定。

而前世身為王爺,他被敵國細作蒙騙,這件事在他心上,定然如尖刺埋心。如今自己對他的保護與善意的隱瞞,會讓他越發覺得自己無用。

趙煜見沈澈不說話,隻是定定的看他,非但不掙紮,倒一副任他由他的架勢。心裏的怒氣半點沒消,反又加了兩根柴火。

眼看要原地爆炸,可是又沒想好怎麽炸才能讓沈澈乖乖就範,突然就聽見屋頂一聲極輕的響。

若非是他正與沈澈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對峙,這聲輕響,極不易察覺。

沈澈顯然也聽見了,抬眼往房頂掃,二人極快的對了個眼神。

“阿煜,你別生氣了……”太子殿下突然朗聲道,音調也油滑起來,“原來你喜歡用強啊。”

話音落,趙煜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太子殿下本來被壓住的手臂,突然如遊魚脫手,掙脫了趙煜的束縛。

緊接著,沈澈在他背心一按,直接把人擁進懷裏。

力道猛了,撞得趙煜一聲輕哼。

“別生氣了唄。”沈澈說著,竟然低下頭,把頭埋在趙煜頸側蹭了蹭,他頭發毛茸茸的一團掃在皮膚上,趙煜瞬間被他蹭得寒毛都炸了……又氣又無奈。

緊接著,就聽沈澈耳邊輕語:“聽腳步聲,像是周重。”

哼。

趙煜聽出房上有人,卻聽不出是誰,經沈澈一提,他在心裏不屑出了個音兒。

剛才在現場,他就已經懷疑周重了,隻不過沒動聲色。

如今看,周重該是還不確定是否已經被趙煜懷疑了,偷偷跑來打探趙煜的動向。隻是,他沒想到,耳音極好的太子殿下正在趙大人屋裏。

趙煜不知太子殿下對命案的因果悉知多少,保險起見,也在他耳邊低聲道:“周重是凶手,殺了曹相府上的總廚,官衣上的血跡是證據。”

沈澈,則在他耳邊,低沉的“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就這時,房頂上“嚓”一聲輕響,不能看,也不用看,趙煜暗罵周重膽大,聽牆根不夠,竟然還上房揭瓦的往屋裏看。

看來,三司總捕自持藝高人膽大,跑到刑部尚書書房來“查案”了。實在是太歲頭上動土。

想來此時,周重居高臨下,正好能看見趙煜和沈澈抱在一起。

趙煜眼珠一轉,一把推開沈澈,道:“說什麽渾話!”

說著,便跛著腳往後退。

沈澈“哎呀”一聲順勢而為:“阿煜,我都跟你道歉了,吃你跟周大人的醋是我不對,你說你想怎樣才能消氣,怎樣都行,”說著,他眸子往周重的官衣那邊飛,“阿末也真是,怎麽伺候的,一會兒我得去說說他。”

趙煜瞬間明白了,道:“下官可不敢受殿下的歉意,就該穿著濕衣裳,吹寒風回來。”

“阿煜……”沈澈黏糊著聲音,要拉趙煜。

趙煜是腳瘸,手可沒瘸。翻腕子就躲開了。

周重在房頂上看,心道,趙大人也太放曠了,都傳太子殿下看重他,原來自己隻道是沈澈愛惜趙煜人才,對他確實是肉眼可見的比較寬待,可外麵說二人斷袖的流言,周重從來都是不信的,隻覺得八成是肅王這等有心之人故意放出的言論,可今兒……

這臉打得啪啪的。

傍晚在曹相府上,他著實捏了一把冷汗,覺得趙煜灑茶水這事兒蹊蹺。是不是自己衣裳上麵有什麽線索,被他發現了?

現在再看,線索這事兒該是自己嚇唬自己的,可二人斷袖,眼見耳聽,真得不能再真了吧。

萬沒想到,沈澈會跟自己的一件衣服爭風吃醋……

趙大人,您可別把下官拉下水吧,誰知道太子殿下在您這兒吃了癟,會不會私下給我小鞋穿。

他眼看沈澈賠禮道歉沒收效,漸而要不滿了,趙煜三番四次的不給太子殿下台階下,太子殿下的勝負欲,越發難以壓製了。

就見沈澈剛才想拉趙煜手腕,一把拉空,也腕子一翻,直接便向趙煜手肘抓去。看起手的勢頭,已經內藏了擒拿招式。

趙煜功夫是不及沈澈,但也不至於一招就被製住。

他冷哼一聲,墜肘墊步,雖然跛著腳,但身形依舊靈活,眨眼就繞到沈澈背後,屈指往太子殿下手肘的尺神經上彈去。

這尺神經若是被彈中,整條手臂要酸麻許久。

趙煜指尖下一刻便要碰到沈澈衣裳,就聽太子殿下“嗬嗬”輕笑一聲,直接轉過身來,合身就往趙煜身上撲過去,毫無招式可言,熊瞎子抱樹一樣,把趙煜抱住了。

周重在房頂上都看傻了——太子殿下私底下這麽不要臉。

趙煜也沒想到,在他懷裏愣了一下,緊接著膝蓋一曲,就往沈澈小腹上頂去。

嚇得沈澈趕忙放開懷裏的人,向後躍開一步,叫道:“斷子絕孫腳?阿煜,不至於這麽氣吧。”

趙煜冷笑,抬起的那條腿招式沒使老,膝蓋一鬆,變成一記彈腿,往沈澈胸前蹬去。

沈澈隻得右掌由上往下壓,想泄掉趙煜的一蹬之力,可眼看他手掌要碰到趙煜腳腕,閃念間,想起他腳傷沒好,手裏動作一頓。

高手過招,成敗總在須臾。

下一刻,被趙煜一腳蹬在胸口。

當然,此時二人動手,不像平時打架,趙煜這一腳,一成力氣都沒有,就隻是貼上沈澈胸口,重重一推,把他往後送開幾步。

可太子殿下,見風就起浪,極為誇張地捂著胸口一陣咳嗽。

趙煜叉腰站在他麵前看著,既不關心,也不勸慰。他麵上不動聲色,全是因為周重在屋頂看,心裏卻早就柔了下來——須臾之間,他還能記掛著自己的腳傷。

另外一邊,太子殿下自己“演”了半晌,也沒能打動眼前這位,氣餒了,袖子一甩:“罷了罷了,怎麽道歉都不行,”說著,他在屋裏轉悠,“都怪周重,找個機會把他弄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周重在屋頂上聽得直翻白眼,心道,倒也不算白來,不僅確認了趙煜沒懷疑自己,還知道自己近來在太子殿下麵前須得好好夾起尾巴。

免得惹了什麽無妄之災,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自家大人這軟硬不吃的脾性,也真是難磨。

周重在房上著急,屋裏這倆可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趙煜怒道:“你假公濟私,有脾氣衝我發,動我的人,算是哪門子好漢?”

沈澈打了個哈哈:“你的人?誰是你的人?”

周重聽得直掐人中,心道,大人您可快閉嘴吧。

再看沈澈,撣撣衣襟上被趙煜踹出來的鞋印,往趙煜身前走,一言不發,氣勢瞬間高漲,把趙煜剛才連太子都敢打的氣焰壓下去不少:“你都是我的人。”

“誰……”趙煜剛想反駁,沈澈突然在他唇上極快的一貼。

“你,就是你。”親完,太子殿下微微笑,定定的看著趙煜,目光裏三分狡黠,三分欣賞,還有四分得意洋洋。

趙煜的臉瞬間就紅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知周重在房頂看戲,總之就是血氣往上湧。心道,沈澈這小子臉皮是真厚,平日裏斯文和善的模樣,九成九是因為頂著太子的名頭,才裝出來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澈就更臉皮厚了,把趙煜狠狠抱進懷裏念叨:“你別生氣了……嗯?好不好……嘛?”語調哼哼唧唧,說不出的黏糊。

說著,又把頭埋在趙煜頸側蹭。

趙煜忍著癢癢想躲開,沈澈伸手扣在他頸後,就勢貼上趙煜耳畔,聲音又低又柔,“我不是不信你,隻是有些事情,我自己都還沒鬧清楚,心裏亂,不知該怎麽對你說……”

趙煜沒想到,他能當著周重的麵兒,把話題偷偷扯回來,想接話又怕周重發現什麽端倪。

奸詐!

這一瞬間,趙煜覺得周重討厭。

非常討厭。

又覺得自己腦袋大概是進水了,才被沈澈帶得跑偏了。

“放開。”趙煜道。

“你不生我氣了,我就放開。”

還沒完沒了了。

趙煜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右手從沈澈肋下穿過去。

沈澈晃神之後,驟然欣喜,以為趙煜要回抱他。

可下一刻,太子殿下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了——趙大人伸手,隻不過是為了吹鷹笛。

笛聲尖嘯,沈澈耳朵要聾了。

趙煜笑得很陰險:“三兩好久沒見殿下了,想你呢。”

想要把周重嚇走,哪裏用得到讓他看這些真真假假的逗悶子戲碼?

三兩出馬,足矣!

果不其然,趙煜話音落,便聽見遠處不知那棵樹上,三兩遠遠的回應一聲,緊接著,便是房頂一陣極輕的響聲,聽得出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但趙煜覺得這還不夠,他低喝一聲:“什麽人!”

緊接著,便衝出房門,一躍上了屋頂。

趙煜當然不是真的想捉住周重。

隻不過,驚覺之後,再讓周重逃脫,無形中讓周重覺得一切更真實了。

趙煜站在屋頂上,目送一人的背影,黑衣一襲,隱沒進遠處的樹影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沒話說,全靠自己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