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酥麻的感覺,並不是因為睡覺姿勢久不變化被壓的。

趙煜默不作聲,悄悄提一口真氣,果然,滯澀不順。

就正這時,門輕輕地被推開了。趙煜忙閉上眼睛,隻聽有人悄悄走到床前,黑暗中端詳他片刻,疾風突起。

趙煜猛地睜眼,鉚足力氣,一腳踹在對方身上。對方黑巾蒙著臉,被他踹得向後趔趄著撞在桌子上。

明晃晃的匕首貼著他的脖子擦過,帶出一股冷寒氣。

心知暗算已中,趙煜毫不留情,看準時機,左手一抖,便聽“哎呀”一聲慘呼,那人被趙煜兩枚銅錢,打瞎了眼睛。

趙煜起身,往門外衝,喝道:“阿末、衡辛!”——

就算衡辛中招了,以阿末的本事,該尚存一線希望。

但……無人回應。

反而被他打瞎眼睛那人,應變絲毫不亂,忍著疼痛,將手貼在嘴邊,一聲尖哨劃破寂靜,窗外頓時枯枝樹影晃動,顯然還有埋伏。

怎麽辦!

趙煜拽過鬥篷,披在身上。他右半邊身子的酥麻之感迅速放射蔓延,好像那半邊軀體不是自己的,腳沾地,毫無知覺。

趙煜抽出腰間匕首,一刀紮在腿上。

疼痛,一瞬間刺激了神經,讓他的感覺複蘇些許。

他衝到客棧走廊上。

印象中,對麵屋裏沒人,他輕輕推門進入,把房門悄然關上,幾步到這間屋子窗邊,推開個縫隙往樓下看。

雪,已經積得很厚了。

跳下去,會留腳印,但若不跳……

門外,已經嘈雜起來。

無奈,趙煜隻得一躍而下。他身披著白色的鬥篷,瞬間融入雪色裏。趙煜自知不能與對方硬碰硬,當務之急,須得找個地方藏起來。

他一路往鬧市方向去,想通過濕地錯綜的地勢掩藏足跡。

慌忙中回望,客棧的方向人影晃動——對方追來了。

跑不出多遠,腿上的疼痛漸漸消失了,那本來尚存的丁點知覺迅速離他遠去。右腳踩在雪地上,全然無感。

深一腳淺一腳。

好在,那客棧離濕地不遠,濕地中,水域和荻花分割得錯亂,白雪覆蓋,隱沒了陸地和水域的邊界,趙煜隻得依照記憶,和荻花生長的狀態區分水陸,好幾腳踩在水裏——隻覺得左腳迅速的失去溫度。

他穿過鬧市中心,在一處被荻花圍攏的高牆下藏起來。

凝神運內息去衝右邊身子的幾處要穴,隨著氣息流轉,右手又稍微恢複些許知覺,暗暗握拳……

無奈依舊用不上力。

“在這邊!”

“肯定在這邊!”

今夜風大雪疾,鎮上無人外出,就連平日巡夜的兵士都沒見,不知是偷懶了,還是……

這些歹人手眼通天。

是了,慌亂中,趙煜還未曾細想,這些到底是什麽人,又為何要暗殺他。

腳步聲越發近了,合圍之勢漸成,怎麽辦!

若他沒被暗算,尚有一搏之力,如今……趙煜環視四周,隻得鋌而走險。

他脫下披風,合身一滾,滾入荻花叢中,折斷一棵葦子杆,叼在嘴裏,緩緩的往下蹲,就這樣蹲坐在被荻花圍擋的冷水裏。

寒冷,瞬間刺透了他左半邊身子,趙煜隻得在水底靜坐,隱約聽見嘈雜聲音近了。那些人在找他,可沒人能想到,他鋌而走險,風雪夜,把自己浸濕地冷水裏。

不知忍了多久,周圍終於靜下來。他又在水底堅持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露出頭來,見周圍確實沒人,才從水底爬出來,趔趄著披上剛才被他藏好的披風。

眼下,隻是危機暫解。

想了想,趙煜決定折返回客棧去。

一來,那裏對方剛才搜掠過,即便還有人守衛,也該是守衛薄弱;

二來,他不放心衡辛和阿末;

三來,許多重要的東西落下了——草藥、種子、還有……那柄扇子。

他左邊身子在冷水裏泡僵了,右邊身子沒知覺,雖然確實腳踏實地,走在雪地裏,依舊雙腳虛浮,好像踩棉花一樣。

他一直極小心,也好幾次險些摔倒。趙煜不禁自嘲,萬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眼看快到客棧了,斜向裏,繁雜的腳步聲又響起,隱約聽見有人說:“怎麽可能找不到,他中了毒,該是跑不遠。”

趙煜循聲望,竟見火光點點,對方越發的聲勢浩大起來。

簡直就是明火執仗!

眼看藏無可藏,要是再躲進濕地的水裏去,真的是要豁出命去了,可那群人越發逼近了……

正就這時,趙煜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拉住左臂,他全沒察覺,被拉得一個趔趄。

下一刻,條件反射似的,雖然右半邊身子沒知覺,他還是右手掌自自己左肋下穿過,向身後這人攻去,左臂反向一甩——這是他前些日子與避役司裏的兄弟學的招數。

正是教授阿末縮骨皮毛的那人。他功夫雖然不算精湛,招式卻都稱得上奇譎。

總是能以非常刁鑽的角度出其不意。

身後的人,也沒想到趙煜的招式這般奇怪,隻得撤手,再去拉他右腕。

沒有什麽特定的招式,就隻是自然而然的出手拉住。

他低聲道:“是我。”

是沈澈。

太子殿下沒戴遮眼的黑紗,一雙瞳色略淡的眸子在夜色下透出晶亮的光。

饒是情況萬分危急,這一瞬間,趙煜還是失了神——天上的星星並非是藏匿在陰雲背後,而是墜入這人的眼眸裏了。

“你怎麽在這!”趙煜驚詫。但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眼眸裏,瞬間就有了光輝。

“噓——”沈澈手指幾乎按在趙煜唇上。

接著,他在趙煜腰間一帶,二人一躍,躍入身後一戶人家的院牆內。

落地時,趙煜一個趔趄,被沈澈扶穩:“你怎麽了?”

他剛才就見趙煜不對勁,此時更發現,他披風下衣裳全是濕的。

趙煜皺著眉搖頭道:“不知什麽時候著的道,許是中毒了,右半邊身子……沒知覺。”被寒風一凜,不住的打顫。

沈澈大約也能想到剛才發生了什麽。又聽他說是中毒,索性將他抱起來,從院子的另一邊躍出去。

趙煜冷得發抖,被沈澈抱著,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貪戀對方懷抱的溫度,安靜的縮在他懷裏。

沈澈見他異常識時務,難得露出些乖巧來,輕聲笑了。

“去哪裏?”趙煜道,“咱們得回客棧去救人。”

沈澈搖頭道:“不用擔心,客棧那邊安一帶人去了,我沒見你,才出來找的。咱們去亭長府,孤倒要看看,是誰這麽大膽,敢對你下手。”

提到安一,趙煜心思一動。

安一春日裏在滌川城郊丟了大半條命,後來一直告病養傷,看來如今好全了?

“他何時被你納入麾下了?”趙煜道。

沈澈笑了笑:“早好了,是我讓他一直告病的,為的就是這種時候,而且,他跟著你之前,便是我的人。”

趙煜心裏哼了個響。

“還你個阿末,以後讓他跟著你,”沈澈就好像知道趙煜想什麽,“那孩子年紀小,本事可不小。”

他說著話,腳程半點不慢,已經抱著趙煜來到亭長府門前。

府門緊閉,被沈澈一腳踹開。

院子裏,沒有點很多燈,顧捕頭見趙煜被人抱進來,忙迎上前:“趙大人這是怎麽了!”

說著,極有眼力價兒的引著人往內堂去。

“街上鬧出那麽大的動靜,衙門口的人都是聾子嗎?”沈澈劈頭蓋臉就是質問。

顧捕頭一愣,隨即摸出一塊腰牌:“傍晚時分有位大人前來傳訊,說是今夜都城的刑部大人們有行動,讓我等無論聽見什麽都莫要妄動。”

細看,那腰牌正是刑部衙門的。

都城裏,官員們早就亂了,知道趙煜此行目的地的人並不多,是誰要對趙煜下手……

沈澈把趙煜放在**,向身後侍衛吩咐道:“打桶溫水,拿幹衣服來。”

燈火下,看出趙煜嘴唇已經發紫,縮在鬥篷裏,不住的打顫。

溫水片刻便來了。

沈澈也不等趙煜吩咐,直接向顧捕頭道:“在下先照顧我家大人更衣,顧大人堂外稍待,麻煩著人煮一碗濃濃的薑茶來。”

顯然,他還是以侍衛沈正自居。

可即便是侍衛,對於縣衙的捕頭而言,也是天子腳下前來的大人物。

顧捕頭麻利兒轉身出門。

屋裏,就隻剩下趙煜和沈澈。

趙煜這會兒其實巴不得趕快跳進那桶溫水裏,可畢竟沈澈在,他多少有些扭捏。

“我……”

自己來吧幾個字還沒出口,就被沈澈打斷了:“省省吧,消停會兒。”

沈澈話雖然說得異常豪放大咧,想了想,還是從懷裏抽出那蒙眼的黑紗,又係在眼睛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其實坦誠相見,若說是哥們兒弟兄,便也沒什麽,可他和沈澈之間,畢竟不是那麽坦**。

趙大人隨即無聲的扯出個笑容,把濕衣裳都脫下,沈澈極為適時的幫扶了他幾下。

終於水聲輕響,趙煜被包裹在溫水裏,舒服的輕呼出一口氣。

沈澈,這才把黑紗又扯下來。入眼便是趙煜縮在木桶裏,肩頭、脖子,朦朦朧朧的掩在水霧後麵。

沈澈的心突然亂了。

可再定睛,他走到趙煜身前,伸手按在他頸側,問道:“疼嗎?”

不疼。

就連沈澈的手,碰觸到他的皮膚,趙煜都沒有知覺。

“你被火斕蛛咬了,”太子殿下皺眉,“一會兒須得趕快處理一下,而且……你身上,須得查看一遍。”

趙煜有心拒絕,沒有理由。

至少,他看不見自己的後背……

火斕蛛,他聽說過,是通古斯的毒蜘蛛,個頭小得隻有指甲蓋大小,毒一般不會致命,但成年蜘蛛若是咬人一口,傷者輕則身體麻痹沒有知覺,嚴重時,便會好幾天動彈不得,最後傷口化膿爛掉,必須得把爛肉剜掉,才能痊愈。

也正因此,這蜘蛛毒,被當做中藥適度的使用,用來麻痹一些患者劇烈的疼痛。

趙煜這樣一想,便覺得那些人該是不想要他的性命的。

許是溫水讓血脈流動,趙煜覺得自己左半邊身子,也開始不聽使喚。於是,他不敢再泡在水裏,示意沈澈把浴袍拿給他。

他披了袍子,姿勢詭異的往**挪。

沈澈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人抱到**,塞進被子裏。

“阿煜啊,你不僅被咬了,好像……還扭了腳,”沈澈握著趙煜的足踝,輕輕按了一下,“這裏。”

趙煜這才發現,自己右腳腳踝已經紅了一片,微微腫起來。

定是剛才麻著腳跑得急,腳下不平穩,扭到都不知覺。

沈澈歎了口氣,把趙煜的腳捂進被子裏,走到外間,提進來一個小藥箱,在趙煜身邊坐下,輕緩的把他半濕不幹的頭發攏到身後,露出頸側的被火斕蛛咬過的地方,道:“我先給你處理這處,倒是應該不會覺得疼。”

說著,他拿出一柄小刀,在火焰上燒過,劃開趙煜被咬過的傷口。

趙煜確實半點都沒覺得疼,好像脖子不是自己的,就連沈澈湊過來,吸出他傷口裏的毒血,趙煜都全沒感覺。

隻不過,那人湊過來,鼻息在他左側脖頸掠過,趙煜心頭瞬間就熱了,有知覺的左邊身子倏然發燒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