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辛,被趙煜差去辦別的差事了。

紙紮鋪門前,趙煜覺得自己小看人家了。

他以為,鋪子不過是家哪裏都看得出歲月痕跡的老店,可沒想到,人家是個大宅。宅子門口,牌匾上寫著“仇記紙紮”,匾額麵上看出新粉刷過不久,但細看,底子是殘破的,這漆工的活兒不怎麽樣,也說不定就是自家隨便刷的。

再看匾額下麵,不光掛了一對紅燈籠,還有一對白燈籠。

說不出的詭異。

進大門,院子裏熱熱鬧鬧卻異常安靜。

紙牛紙馬,紙花紙房,擺了滿院子,再往牆根下看,一排一排的紙人,都與真人等身大小,臉蛋是殷紅的,嘴也是殷紅的,穿著不同顏色的鮮亮衣裳,唯獨沒有眼睛。

趙煜正學麽老板在哪裏,就聽“嘩啦”一聲輕響,影壁牆下的紙堆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稀裏嘩啦”一陣響。

廢紙堆裏有人爬起來了。

那人看也不看來人是誰,隻自顧自的嘟嘟囔囔:“哎喲,哎喲,睡著了,”站直身子撣掉身上的碎紙,“你家少奶奶走得急,我趕工了一夜呢。”

結果一回頭,才打了個愣,發現院子裏站的,是個生麵孔的好看年輕人,身後跟著個小丫頭。

並不是昨天來加急單的客人。

他“咳”了一聲,道:“睡糊塗了,”然後幾步走上前來,表情淡淡的,向趙煜行禮,“不知公子需要什麽幫忙,是祭祀,還是……”

紙紮鋪不講究笑臉迎客,畢竟來這地界兒的,不會有什麽喜事。

趙煜還禮,還沒來得及說話,院門口就有人吆喝起來了:“老板,活兒好了沒有?”

“好啦!”紙紮鋪老板抻脖子答,轉向趙煜,示意他稍等。

這片刻的功夫,又有人進來。

帶頭的是個穿著文士服的中年人,身後跟著四五名家丁模樣的人,都穿著白麻布衣裳,一看就是家裏有白事。

老板迎上去,道:“都好了,一直沒睡覺才趕出來的活兒。”

這老板客氣相迎,對麵帶頭人隻是點了點頭,就指使家丁開始搬紙人花圈,從紙紮的規格看得出,往生者該是名女性。

老板問道:“怎的這次這麽急?”

趙煜心思陡然一動,臉上不動聲色,站在院角,心道,什麽叫“這次這麽急”?

那官家角色的人物,掃了一眼趙煜,見他人畜無害的模樣,也沒多想,道:“少奶奶還是鎮不住少爺的命硬,”說著,搖搖頭,唉聲歎氣一番,道,“風水師父說了,屍體不能在家過夜,擇好地方下葬,下次少爺再續弦,就平安無事,子孫滿堂了。”

半盞茶的功夫,院子裏幾乎被搬空了,管家轉身要走,被老板叫住:“先生莫忘了我鋪子裏的規矩。”

那官家一拍腦門,才想起來:“是了是了,家裏事兒多,忙活忘了。”說著,他向兩名家丁一努嘴,那二人跟著老板入跨院的月洞門,不大一會兒又抬出個紙人來。

二人路過趙煜麵前,趙煜見這個紙人紮得比普通的華麗很多,看衣裳的儀製,竟隱約像是多年前王室的衣裳,可細看,又不大一樣。關鍵的幾處特點,被改過,比如炎華親王領口要繡五爪團龍,但這紙人的領口卻畫著一團泥鰍似的圖案,右手大指需戴扳指,紙人直接是四個手指頭……

諸如此類。

可最讓趙煜一見就覺得有內情的,是這紙人腦門上寫了個“煜”字。

他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道這是什麽仇什麽怨……

這邊,趙煜小心思翻騰;那邊,管家帶著眾人,打狼一樣的來,又打狼一樣的走了。偌大的院子裏,片刻不到,隻剩下趙煜、阿末和鋪子老板。

老板過來招呼他:“公子怎麽稱呼?看著臉生,是要祭祀,還是……”

趙煜道:“小姓趙……”說話間就想起那紙人腦門子上的“煜”字,話鋒一轉,“趙改邪。是五彌山的散修弟子,五日後便是師門的祭節。”

老板一聽,表示懂了,向趙煜道:“紙花之類的好說,用不著五日就能好。”

趙煜搖頭笑笑,道:“想跟老板訂一艘花船。”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小錠銀元寶,遞在老板手上。

他方才暗暗巡視,發現這鋪子雖然家宅碩大,但陳設器具都已經破舊了,而且,老板手下連個夥計都沒有,顯然是靠紙紮生意,維持生計勉強度日。

果然,老板一見銀錠子,眼睛都冒光了,引著趙煜往二進跨院去,道:“公子有何具體要求,需得說明一二。”

這事兒本來就是趙煜信口胡說,於是他繼續信口開河,想著怎麽把話題往紙人身上引,老板倒先直言了:“趙公子,我家店鋪還有個規矩。”

趙煜看他。

老板顯出些局促,終於還是繼續道:“剛才那紙人,不知趙公子看見沒有?公子若是同意祭祀時,將他一同燒了,這一單買賣,小店就不收錢,”說著,他撓著腦袋,很不好意思,“公子是師門祭節,按理說不該在祭物裏摻雜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但循例,還是同公子說一聲。”

“亂七八糟的玩意”幾個字聽著紮耳朵。

趙煜心裏鄙夷,麵上驚駭道:“不妨事,但為何有這古怪的規矩,那人是誰?”

老板苦笑:“祖上傳下來的規矩,而且隻要客人願意在祭掃時連同紙人一起焚燒,我們不光第一單生意不收錢,往後也隻是收些紙錢,”說著,他環視這大宅子,歎息道,“否則,家宅也不至於衰敗至此。”

這神奇的邏輯,趙煜聞所未聞。

顯然老板也知道他還想問,沒藏沒揶的直言道:“那人,是我家祖上的大仇人,是這整個鎮子的仇人,因為他,荻花鎮三百年前突然闖入一眾歹人,被官軍圍剿,那些人仗著身懷絕技,在鎮上燒殺搶掠,與官軍對峙,幾個月的消耗,鎮上再無糧食補給,有的鎮民為了活命,隻得與那些人同流合汙,食人而活。”

趙煜腦子亂了,他前世的記憶裏沒有這地方,若是這些人當年被他牽連,又是因為什麽……

八成是他死後的事情了。

他問道:“為何被官軍圍剿?”

老板搖頭,道:“聽說那些歹人是反王的餘黨,但這種事情,經年日久,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欲加之罪了,反正死了很多人……”他喝一口水,潤嗓子,“聽說後來,是位將軍,向皇上請下赦令,官軍撤走,將軍帶走了大部分歹人,但事情並沒結束,鎮民與歹人同流合汙,許是真的罪孽深重,降了天罰,後來很多人都瘋了,狂笑著殺人、自殺……想來當年的荻花鎮,該如地獄無二,”說著他站起來,望著院外,“如今這些荻花開得繁茂,不知是被多少屍身滋養的……”

趙煜聽完,半晌說不出話來,緩神片刻,問老板若想查這些往事,該去哪裏查,老板搖搖頭,表示也不知道。

趙煜起身告辭,約好四日後再來,走出兩步又頓住了,問道:“剛才那戶是怎麽了,家裏風水不妥?”

老板一拍巴掌,感歎道:“那家……別提了,”他走過來幾步,壓低了聲音,“那是鎮上最富的人家,但他家兒子八字硬,已經克死兩個老婆了,今兒這個是第三任,聽說昨兒夜裏又咽氣了,他們聽了不知哪個風水先生的話,說今天哪怕是連夜,也得趕著下葬,這不才讓我忙活一夜,把送路的紙紮,都趕出來了,”說到這,他“咦”了一句,“公子是修道人?不如給他家看看,要是能幫他們家化了這凶啊煞啊的,豈不是大善事?”

趙煜當然不相信什麽八字硬之類的話——這鋪子把他紮成紙人,陪燒了三百年,他如今還不是照樣活蹦亂跳的。反倒是鋪子老板的祖上,懷揣著對他的恨意留下祖訓,把自己的家業燒得七七八八了。

那些為了活命,衝破道德底線的人們,是屈服在生死抉擇麵前的渺小生命。

倫理難容,是非難斷。

心思轉還回當下,在趙煜看來,倉促下葬的背後,大約是有隱情的。

既然看見了,便不能不過問。

和阿末自紙紮鋪出來,日頭隻剩些許餘暉,暈染在天邊,又映在荻花四散的濕地小鎮上,恬淡極了。

阿末問道:“公子要去看人家辦白事?”

看是要看的,卻不是光明正大的看。

於是,趙大人非常不顧身份的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躲在房頂上,看著富貴人家發喪,又一路尾隨,躲在棵老樹後麵看棺材下葬。

在這家人把那些紙花、紙房,連同那個腦門子上寫了個“煜”字、領子上畫著泥鰍的紙人,一起在往生者墳前焚燒的時候,趙煜一扯阿末:“快去鎮上,尋兩柄鍬來。”

阿末隱約有股不詳的預感,還是不死心的問道:“公子……想幹嘛?”

趙煜也不瞞著他:“挖墳,”在他背上一拍,催道,“快去!”

待到阿末完成使命,大汗淋漓的扛著兩柄鍬回來的時候,就見趙煜,已經拿著塊石頭把墳頭土刨開一半了,累得直喘,但手裏的活半分沒停歇。

阿末忙把工具遞在趙煜手上,問道:“公子懷疑事主死因蹊蹺?”

趙煜一鐵鍬掀飛一大捧土:“我懷疑她被活埋!”

這話說得阿末愣住了,緩神之後忙上前幫忙。

“公子為何有此疑惑?”阿末問道。

趙煜甩袖子抹汗,答道:“疑點有三,第一,死一天就下葬,也太急了;第二,棺材釘一般都是上路前才釘,可咱倆剛才到時,那棺釘早就被釘好了,簡直就是為了不讓人看死者遺容,若是坦**,為何不讓看;第三,你不覺得剛才喪樂一直很吵嗎,像是為了掩蓋什麽似的……”

可惜沈澈沒在,否則以他的耳音,說不定能聽出些什麽。

這麽一說,阿末也覺得確實了,自剛才二人在人家偷偷摸摸扒房簷時起,主家便一直在奏喪樂,片刻也不停歇。

順著趙煜的話想,他們會不會是因為擔心棺材裏會突然發出什麽聲響……

這樣一想,便太可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開始涉及前世及案件真相,口味略重,請喜好清淡的小天使謹慎選擇閱讀。

沒有令人發指的細節描寫,但是……(反正我提醒了,小聲嘟囔,狗頭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