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心裏一震,父皇執政多年,大多數時候是不在意群臣嚼舌根子的事情的。想當年他眼盲,群臣逼父皇改立大皇子為太子,他皇上爹都一笑置之。坊間天滅炎華的言論都出來了,皇上隻當沒聽見。

記得年幼時,沈澈在禦書房裏翻出一副父親年輕時的墨寶,寫得是“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這幅字如今依舊掛在太子殿下的書房裏。

若論肅王,在政務上勤勉得力,堪稱賢能兼備。

可如今……一涉及皇嗣,皇上怎的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果然是擔心後繼無人,皇權旁落。

知行終難合一嗎?

沈澈心思飄到從前,皇上見他愣愣的發呆,痰嗽一聲,沈澈這才回神。

他確實喜歡趙煜,但這事兒,打死打不死都不能承認。

沈澈於是叩頭,又把昨天的話,掰開揉碎了說一遍:“兒臣執掌刑部,不過是與趙大人交往多些,便有心懷不軌之人擾人視聽,父皇若是因此動怒,豈不是正中小人下懷?”

皇上半天沒說話,沈澈也就伏在地上,不起身。

“你覺得這流言,出自誰口?”皇上問道。

“兒臣愚鈍,不知。”

“起來吧。”

沈澈蔫頭耷腦的起來。

皇上看著他,覺得他昨日讓自己覺得陌生的犀利模樣一去不返,又變回平日在自己麵前乖巧謹慎的樣子,心就又軟下來了:“朕知道,你畢竟年紀小,跟著刑部辦案子,是比你東宮的其他活計有意思,但首先……你是太子,炎華唯一的皇子。要先做該做的事情。你的心裏裝得該是天下萬民,怎能獨被一件事,一個人,就填滿了?”

沈澈躬身道:“兒臣……受教。”

皇上坐在龍椅上,眯縫著眼睛看沈澈。

他老來得子,如今又隻剩下這一個,對唯一的兒子難免在意,又容易心軟,終歸歎一口氣,妥協道:“朕且不管你與趙煜私交,但麵兒上,終歸要過得去,待到這次亂子過去了,納妃的事情,必須要張羅了。”

沈澈的手在袖子裏握了拳,沒即刻應承什麽。

壽明公公站在皇上身後,看得起急,直向太子殿下使眼色。他從來都是和藹慈善的模樣,這會兒表情做得誇張,五官像要在臉上跳起舞來。

沈澈眼看父親這兩日,肉眼可見的蒼老起來,終於行了禮,讓父皇放心,他自會擔起他身為太子該擔的職責。

退出禦書房,沈澈才直起腰身,妃,他是不會納的,他心裏除了趙煜,越發裝不下旁人了。

但他確實是炎華的太子,江山子嗣,也需得無恙。

本就無心社稷,何苦屍位素餐?

再說趙煜,皇上讓他今日啟程,他就非要今日啟程,否則,一旦追究便是抗旨。

待到他從空青那裏問好事情的緣由,再交接好蘭茵的案子,天已經黑了。

臨行前,聽說昨夜皇上擬旨意傳去他家裏,希望父親趙何故在危機之下,重回朝堂,複任右相之職,可旨意直接被趙何故以身體不好為由婉拒了。

趙煜知道,父親並非是真的身體不好,而是不想再回朝堂上了。

……

這小老頭兒,自己落得逍遙,卻非要逼著兒子走仕途。

嗬嗬。

收拾好行囊,出府的前一刻,趙煜也不知怎麽想的,突然折返回書房,打開書櫃的屜子,在錦匣裏拿出沈澈送他的那柄白玉骨扇,揣進袖子,而後,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番作為,自嘲的笑了笑,就隻帶著衡辛和三兩,一人一鷹,輕裝上路。

夜風凜過,他騎在馬上,回想白日皇上在殿上發脾氣……

顯然,他與太子的那點嚼舌頭根子的豔聞,皇上上心了。

這趟外差,也是為得是把他調開些日子,避嫌、平風頭的。

眼看行至城門,趙煜忍不住回望一眼,來路空空****,那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出現。

是了,本就風口浪尖,他不來最好。

轉瞬,馬兒出城,趙大人收斂心思,策馬呼喝,駿馬揚蹄絕塵而去。不大一會兒功夫,滌川城的萬家燈火就被遠遠甩在身後,讓他掛心的人,還留在那裏。

拋開個人恩義,此行事關諸多朝臣的性命,他與衡辛趕路前行,算不得八百裏加急,也是每到驛站,就更換馬匹,天黑時能找到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便住,若找不到露宿一宿也無妨。

饒是如此,趕到空青敘述的地方時,已經過了六日——入城關,牌樓匾額上“荻花鎮”三個字入眼。

字跡經過歲月的侵襲,讓溫柔的名字顯得飽經滄桑。

鎮入其名,土地被一條清水河蜿蜒分隔成許多不規則的區域,濕地上的荻花開得大片大片的。

日暮的夕輝,灑在河水上,起了金鱗。初冬時節,荻花被和緩的日光褪去了本色裏的淡紫,遙遙望去,滿眼是似雪的白絨,竟分不清是幻是真,隻讓人覺得整個鎮子都浸在雲絮中一樣。

趙煜不由得看呆了。

這地方太美,恬淡、逍遙,世外桃源一般的遠離塵囂,可依空青的所言,這裏曾發生過非常可怕的過往。

那些事在縣誌裏沒有記載。在澗澈將軍的冊子中,倒是記載過當年荻花鎮曾收容過一部分殉道者死士,事件的真相他也沒有記述,隻說那是不堪回首的過往。

不能記入正史的不堪回首,細想,頗有深意。

正待策馬往鎮子裏去,就聽見一聲鷹鳴,三兩在空中盤旋幾圈,落在趙煜手臂上。

這一人一鷹,是多年的默契,趙煜一下就明白,三兩是向他示意,有熟人來了。

至於是誰……

他往鎮門方向看去,見有個小老頭,側騎著匹小青驢,不緊不慢的過來了。

老頭兒策驢到趙煜近前,把驢帶住,也不說話,就坐在驢背上,與趙煜對視,嘴角帶著些笑意。離得近了,就能看清這是個幹枯又矍鑠的小老頭,樂嗬嗬、慈眉善目的,甚至還有點……可愛。

趙煜笑道:“想不到阿末易容的功夫這麽了得,趙某開眼了。”

他話一出,“小老頭”蹭一下從驢背上蹦下來,驚道:“大人,我哪裏出了破綻嗎!”顯然,他是自信不會被看穿的。

趙煜搖搖頭,道:“沒有,隻是恰巧,你家殿下要你出這趟差事的時候,我聽見了。三兩,又跟我‘說’,有熟人來了,我猜是你,”說著,他沉吟片刻,仔細端詳阿末,補充道,“非要吹毛求疵的話,隻有一點惹人生疑。”

“小老頭”阿末眨了眨眼,一副盼著趙煜趕快指點的模樣。他既然已經露餡兒了,也就不再裝模作樣。

趙煜道:“你的眼睛,不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模樣。”

阿末的眸子,太清亮了,就是看上去的清亮,冰藍冰藍的。若一個老人的眼眸幾經歲月磨礪,仍能不見風霜,清透得像一灣冰泉清水,那麽這人要麽是沒心,要麽就是太有心了。

比如空青。

阿末愣了片刻,點點頭,道:“這倒是難弄,看來以後,不能隨便裝上歲數的,否則遇到大人你這樣的火眼金睛,一下就被看破了。”

入荻花鎮的路上,阿末簡述了他的收獲,一言以蔽之——沒收獲。

但這也不能怪他,滿打滿算,他比趙煜早到不過大半日。

他一邊引著趙煜走,一邊說:“那位空青大夫也真是的,跟我說是他祖上在這裏的見聞,時隔小三百年,如今當然難查了。”

趙煜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麽?”

阿末就又說了一遍。

小三百年……

上次空青對趙煜說,當年的過往,是他年幼時親曆的。他年紀和相貌極不相符,趙煜知道。

但是……這樣說來,若是空青沒說謊,他竟然……已經活了三百年嗎!

匪夷所思。

可轉念,有轉世輪回,便可能有長生不老。

阿末一路簡單交代鎮子的風土人情,趙煜隨耳聽,跟著他,來到落腳的小客棧。

客棧老板很熱心,介紹說當地什麽都好,唯獨飲水是由濕地暗流,引入鎮子的井裏,外鄉人初來乍到,大多容易鬧肚子,為此給了趙煜幾貼草藥。

客棧老板和阿末退出去了,屋裏隻剩下趙煜和衡辛。

趙煜想著案情,神遊四海一般,身子在,心思沒在的整理行囊,剛收拾好,便聽見敲門。

外間,衡辛去開了門,問道:“姑娘找誰?”

門外的姑娘輕聲笑了,道:“小哥哥,我就是找你呀。”

趙煜這才往門口看,就見有個少女,與衡辛麵對麵站著,臉上滿帶著玲瓏的笑意,讓人看了,就想隨著她一起彎一彎嘴角。

她把鬢邊一縷烏亮的頭發攏在耳後,見衡辛看著他呆愣愣的不說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道:“我能進屋嗎?”說罷,也不等他答話,就揉身自衡辛和門框的縫隙中擠進屋裏。

“哎——”衡辛這才想起來攔,“姑娘是誰,找錯地方了吧!”

聽了這句話,那少女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非常得意。

她眼波流轉,看見自裏間出來的趙煜,就見趙煜也笑了。

衡辛迷茫,那模樣非常的不知所措。

趙煜笑道:“這次比剛才強多了。”

少女挑了挑眉,道:“強多了……還不是瞞不過公子你。”

趙煜搖頭道:“乍看,我也看不出破綻的,隻是跟剛才那檔子事情聯係著想,又看你這副表情,便生懷疑,”頓了頓,趙煜又道,“這會兒才剛剛確定了。”

衡辛聽過這番對話,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異常無理的把這少女打量好幾個來回,依舊不大相信,她竟然是阿末扮的。

衡辛和阿末沒打過幾個照麵,依稀記得,阿末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怎的搖身一變,剛變了個老頭,這會兒又變了個少女。

還……這麽好看。

阿末一指頭敲在衡辛腦門上,嗔笑道:“討厭!”

衡辛隻覺得隨著他衣袖擺動,撲麵而來一股幽香,人都恍惚了一瞬,下一刻才趕忙收斂心思,對這披了張美人皮的小鬼白了一眼,道:“行了,別胡鬧。”

阿末笑嘻嘻的收手,趙煜問道:“這地方最老字號的一家店,是什麽店,在哪裏?”

“是家紙紮鋪,有四百多年的傳承了,但聽說店裏有個很奇怪的規矩,我本來想去看看的……”說到這,阿末一拍巴掌,“險些忘了重要的事情!”

說著,他自懷裏摸出個小蠟丸,遞給趙煜:“我家爺,給公子的飛鴿傳書,當日離別相見不便,請公子莫怪。”

趙煜接過來,心裏突然開了幾多小花兒一般,麵上不動聲色的捏開蠟丸,取出裏麵的小紙條,上麵寫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就完了?

趙煜有點無語。

可再尋思得深了,便覺得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煉心的修行。

能強迫自己做好這兩件事的人,該是多麽自律;而能順其自然做到這兩件事的人,又該是擁有多麽平淡、巨大的福氣。

想到這,他閉了眼睛,緩上一口氣,才又向阿末道:“你繼續說。”

阿末透過紙張,雖然看不清具體內容,卻也能看見自家殿下字大行稀的隻寫了不到十個字,不禁默默在心裏翻了他一個白眼——這會兒惜字如金了,能寫明白啥?

他腹誹主子的同時,向趙煜答道:“那紙紮鋪子,有個怪癖,他們家紮的紙人小廝,非要在額頭正中寫上個字……”他說到這,看了看趙煜,遲疑片刻,還是繼續道,“是個‘煜’字。”

趙煜看他這神色,心裏就猜出個大概,也還是問:“我名字裏的煜字嗎?”

阿末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