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見趙煜這副模樣,也不問他了,直接湊過去看。

工匠坊確實在獰泉,而且,不是私場,最近一筆有問題的交易,時間是在初秋。

換言之,有人明目張膽的在官府的火器工坊裏私造私販,並且,是賣給外族。大皇子是在春季薨逝的,而火器私販外族一事,並沒有因為他的殞命停止。

沈澈看一眼趙煜,見他皺著眉頭,也不知在想什麽。

抽過他手裏的信件,疊起來收好,道:“有進展是好事,但無論事頭多繁雜,你先休息。”說罷,也不等他反駁,推著他的肩膀,便往床邊去,“趙大人若是孤枕難眠,孤可以給你當個床伴兒。”

趙煜從來也沒覺得沈澈骨子裏是什麽規行矩步的正經人,萬沒想到,這麽不正經。

“不必了,”趙煜麻利兒自行鋪床,“殿下一樣辛苦了整日,還是也快休息吧。”

沈澈聽他竟然還好好的回答,終於繃不住笑出了聲,倒是沒出什麽新的幺蛾子,道:“好夢。”說著,轉身離開,到燭台前將蠟燭吹熄了,屋裏便瞬間又暗下來了。

還不等趙煜要感歎這家夥可算要離開了,他就發現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隻見太子殿下走到臥房外間,直奔屏風後麵的小榻去了,月色正好灑在屏風上,透過屏風投射出朦朧的影子——沈澈這家夥,分明是躺下了!

“孤得盯著你,省得我前腳離開,你後腳就又蹦起來。”沈澈道。

趙煜徹底無言以對,好像怎麽對答都不合適,便索性閉嘴,往**一躺,臉朝裏,好好睡覺。

終歸是累了,加之空青的藥物發揮作用,剛才他熬得緊繃的神經不一會兒鬆弛下來,過不多久,也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久違的安寧,半個夢都沒做。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

趙煜起身,緊接著就環視屋內——屋裏沒人,昨夜睡過人的小床,已經被收拾得板板生生、幹淨平整了。

門口衡辛一聽屋裏有動靜,輕悄悄的推門進來,見自家大人起身,忙過來伺候。

“太子殿下呢?”趙煜問道。

衡辛一臉疑惑:“什麽太子殿下,大人您睡糊塗了?太子殿下怎會在這?”

趙煜暗罵自己確實睡糊塗了。

這裏是內衙,不是私宅。

天一亮,除了衡辛這等近侍心腹,還有刑部的官員也會進出,若是讓人看見沈澈從自己臥房裏出去,不一定又要傳出什麽天花亂墜的彩色故事。

想到這,他腦子飛回昨日小朝上,右相曹隱發病時,參奏自己與沈澈的關係,雖然這事兒暫時被朝上的大亂掩蓋過去,但顯然,早晚會是個炸雷,搞不好要炸得自己和沈澈粉身碎骨。

衡辛不知道趙煜心裏的算計,見他不說話,又繼續道:“不過……剛才殿下的近侍阿煥來過,捎了個口信。他說……”說著,衡辛就拿捏,學起阿煥少年老成的模樣,“‘我家殿下說了,趙大人這兩日太累,待到他醒了,讓他入宮一趟,但千萬,別叫他起身。’”

說這話時,立著一根食指在趙煜眼前晃晃悠悠的搖晃。

趙煜被他晃得眼暈,心裏翻了個白眼,也就虧得衡辛平日裏大大咧咧,這事兒細想——沈澈是如何知道他趙煜今日會起晚了呢?

畢竟年輕,一覺睡到晌午,趙煜精氣神緩回來不少,深吸一口氣,運內息小行一周,受內傷以來,任脈偶有的滯澀之感大減。他心裏高興,換上朝服入宮,直奔泰安殿。

可剛到殿門前,就隱約覺得異常——門口一片忙亂,內侍們進進出出,端盆遞水。

泰安殿裏,不過是暫居幾位朝臣,怎麽忙得好像哪位娘娘生孩子似的。

他快步向前,向內務總管行禮:“福公公,這是怎麽了?”

福公公一見是他,“哎呦”一聲,開了腔:“我的趙大人呦,您是沒看見,剛才曹相又發了瘋病,嘻嘻哈哈笑個沒完,結果他一笑,引得好幾位大人跟著一起笑。那個嚇人啊……當時……老奴可是看得真真兒的,他們臉上的表情……”說著,他就給趙煜學了起來。

看不出,這福公公拿捏麵部表情,是把好手,笑容掛在臉上,趙煜看得頭皮一緊。

那是一種讓人膽寒的微笑。

與其說是笑,更不如說是眼睛狠狠的盯著對方的時候,嘴角卻勾起來了。

說不出的陰森,讓人膽寒。

趙煜聽說殿內出了這般亂子,邁步就要往裏走。

被福公公一把拉住,他收起那副死人笑,繼續道:“空青大夫和嶽太醫沒想到這麽多人一起犯病,兩個人手忙腳亂,按下葫蘆浮起瓢,結果一個沒看住……一個沒看住……”

說到這裏,他心有餘悸,趙煜越是等他說,他越是念念叨叨的隻重複最後一句。

福公公年紀不小了,趙煜不好催他,隻得耐下心來:“您莫慌。”

福公公“咳”一聲,感歎完“老了,不中用”才繼續道:“曹隱大人他摔碎了杯子,用碎瓷片割了脖子……”不等趙煜驚駭,他又道,“直到倒下,笑容也依舊掛在他臉上,當時殿內伺候的好幾個小孩看見,有兩個,直接嚇尿褲子了。”

福公公沒見過這等陣仗,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形容當時的混亂場麵,趙煜聽他說完了,又問道:“曹大人人呢?”

“空青大夫挪到偏殿醫治了,尚沒有結果。”

“其他幾位大人情況穩住了?”趙煜又問。

“太子殿下情急之下,全給敲暈了。”

趙煜:“……”

倒是他的一貫作風。

話說到這,就見偏殿的厚門簾掀開,空青先出來了,後麵跟著沈澈。空青見到趙煜,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說話。

趙煜幾步走過去的功夫,空青就已經上下把他打量了好幾個來回:“該睡的時候不睡,”神醫顯然一眼就看出來趙煜沒好好聽話睡子午覺,冷哼道,“罷了,總比從前一夜夜的熬著有進步。”

“曹大人如何?”趙煜沒拾茬兒。

空青垂下眼睛,歎氣,搖了搖頭。

右相曹隱,死於瘋癲自戕。

趙煜沉默片刻,又問道:“確實是他自己動的手?”

空青答道:“是我親眼所見,他自戕沒有蹊蹺,這毛病……前幾日沒有死亡病例,所以,隻得著人去溯源,如今……”他轉向沈澈道,“能不能請示陛下,讓我查驗曹相的屍身?”

沈澈直言道:“事關多位大人安危,孤替你做這個主,你去吧。”

空青醉心醫術,對於這樣的機會,當然珍惜的不得了,若不是因為顧念著有人喪命,他隻怕要樂開花了。

沈澈又補充道:“孤著人去相府查了,當日壽宴的菜肴確實都是素食。可惜殘羹剩菜都倒掉了……”

“都是素食”這幾個字,在趙煜看來是二人對談的關鍵字。

他便好奇起來,問道:“這病與食肉有關?空青你說多年前的鎮子,又是怎麽回事?”

空青神色極少有的悲傷起來,搖搖頭,第二次,沒接趙煜的話茬,也不知是說不清,還是不想說。

他無言片刻,道:“朝中亂了,病原沒查清,我也不好多說,但這病若是真如我所想,潛伏期極不穩定,可能是幾日,也可能是十幾年,又或者終身都不會發作……”

他話沒說完,阿煥急急火火的跑過來:“殿下……”瞥眼看見趙煜,“趙大人也在,這般正好,陛下急召,學士府傳來喪報,今日清晨,協辦大學士方大人突然發瘋,一頭撞在牆上……已經……已經……”

顯然是沒救了。

趙煜、沈澈對視一眼,忙向禦書房去了。

一日的光景,炎華的朝堂塌了半邊。皇上好像也又老了很多。壽明公公站在他身後,滿臉焦愁。

“澈兒,”皇上直接開口,“朕聽說,空青大夫,大約知道諸卿發病的原因?”

沈澈稱是。

“如此甚好,讓他把細節交代給趙愛卿,”說著,他又向趙煜道,“趙愛卿,朕命你去查明因果,事關重大,即日出發吧。你手上的案子,交給周重。”

趙煜一愣,茲事體大,掐指頭一數,如今朝中囫圇個兒,能接這差事的,也確實沒幾個好人選。

於是跪下接旨。

沈澈在一旁道:“父皇,此事兒臣已經派人去查了,想來不日便有結果,如今朝中多位大臣稱病,還是留趙大人在都城內……”

他話沒說完,皇上瞬間就變了臉色,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啪——”一聲響,禦筆被震落筆架“啪嗒”一聲,墨跡染花了攤開的折子。

皇上極少這樣發火。

趙煜和沈澈同時跪下,口稱“息怒”。

皇上沒說話,趙煜伏在地上,隻聽壽明公公在低聲勸慰“陛下龍體要緊,息怒。”

半晌,皇上才道:“趙愛卿退下吧,按朕的意思,盡快出發。”

禦書房內,隻剩下皇家父子和老公公壽明。

皇上這才問道:“你與那趙煜……無論真假,還嫌風言風語不夠熱鬧嗎?你與朕說,你和他當真……如曹隱當日朝會上所言,分桃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