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皇上火冒三丈、在傍晚時分,把太子、王爺和都城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召集起來的,絕對不是小事。

入宮門,空氣都是緊張的。

天色也像極會察言觀色,陰晦下來。太陽躲進濃重的雲層後麵,隻掠出些微光,讓人知道它還在照耀著眾生。

禦書房的門大敞四開,遠遠就能看見,很多官員都到了,人烏央烏央的。

可禦書房再寬敞,也擠不下這麽許多人,諸位官員便隻得像大朝會似的,官階高的站屋裏,官階低些的,廊下聽宣。

能這般場景,定是誰在禦書房向皇上麵奏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兒,惹得皇上連地方都來不及挪,便急召眾人前來。

趙煜找好自己的位置,正好把門,他剛站定,天上就飄起細雪——還不到立冬,今年的初雪,就這麽來了。

趙煜打眼往裏看,見禦書案上的折子還亂著,顯然,剛才皇上已經爆發過一通了。

沈澈默默的走到自己父皇身邊,躬身行禮。見皇上爹沒搭理他,也就在一旁垂手站好。

皇上隻管坐在龍椅上運氣。

官員們還在陸續迎雪趕來。

趙煜正站在風口裏,即刻便打了個寒顫。

又過了好一會兒,人終於齊聚。皇上一指兵部尚書,道:“你說。”

能讓皇上氣成這般的,必定是大事,經兵部尚書一講,才知道這麽上頭——勝遇以北,便是炎華的邊陲城關,名為坎澤,被通古斯攻陷了。

通古斯能夠攻陷坎澤,一來勝在出其不意,二來……這遊牧族竟持有大量先進的火器。飛火營,用手銃;飛雷營,則是用的火炮。坎澤官軍抵死戍邊,向勝遇求援,援軍遲遲不到,終於功敗垂成,主帥戰死,頭顱被割下來,懸於勝遇關門以北一裏的城關旗杆上。

勝遇知府陸吳川嚇懵了,不知腦子哪根弦錯了位,竟要偷偷開城門放敵軍進來,幸虧被守城官軍將領在關鍵時刻發現製住。這麽一來,才發現陸吳川越職代位,將坎澤發來的戰鴿急信私自扣下,與心腹商議——依照通古斯攻陷坎澤的速度,勝遇必定等不到都城援軍前來。

若是棄城而逃,萬一事敗被抓,是要誅九族的,還不如趁人不備,一不做二不休,做個二臣叛徒,起碼能保住性命。

上次在勝遇與陸吳川共事,趙煜便看出他難堪大用,卻沒想到他這般慫包,實在是又慫又蠢,壞得發黴。

好在勝遇的守城將領是大將之材,一麵火速向都城求援,一麵連夜利用勝遇城北的地勢特點,築了防禦工事。加上天可憐見,坎澤連日雨雪大霧,才讓通古斯的攻勢暫緩。

如今,勝遇府的官軍們依舊在苦守。

“事到如今,諸位愛卿,誰願帶兵前去平息禍亂,給那些遊牧子好看!”

皇上說罷,抬眸掃試視眾人。

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眼角的皮膚鬆弛,眼皮垂下來,半遮住眼眸。可也不知為何,此時來看,他眸子裏的精光卻好像能穿透諸臣的皮肉,看到他們心裏去。

看國難當頭,誰忠誰奸,各懷了什麽樣的心思。

沒人接話。

一眾大臣有的垂著眸子,有的左顧右盼。

這差事太過棘手,須得算計得失勝算,才好做決定。

禦書房裏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沈澈突然抬起臉,衝向趙煜所在的方向,他雖然蒙著眼睛,可趙煜覺得,他是在看自己。而後,沈澈轉向皇上,朗聲應道:“父皇,兒臣願往,收複失地,讓百姓們居家和樂。”

皇上皺起眉頭,沒接話,身子窩回龍椅裏。他手中一串翠玉珠,此時被他捏得相互磨礪,發出“咯咯嚓嚓”的聲音,聽著牙磣。

看也知道,皇上舍不得太子去。

當然,帝王身邊,時刻存在著精通察言觀色之道的馬屁精,見狀,趕緊阻止:“太子殿下乃國之根本,此時萬不可意氣用事。”

可沈澈,也不知是認了什麽死理兒,正色道:“孤身為太子,被民之膏血供養,時至此時,自然該為他們做些什麽,”說著,他跪下道,“父皇,事發突然,我軍已入頹境,兒臣率兵前去,方能鼓舞士氣。”

皇上不說話。

大皇子沒了,如今他就剩下這麽一個兒子,讓他上戰陣,萬一閃失了,可如何是好。

但他也心知肚明,沈澈的話自有一番道理。

正兩難之境,肅王突然出列道:“皇兄,臣弟願往,”說著,他出列到沈澈身旁,繼續道,“澈兒所言極是,但太子披掛出征,牽涉太廣,同是沈家子孫,臣弟前去,便是了,更何況……”肅王的聲音漸而悲切,“琦兒新喪,身為父親,臣弟想為他積攢福報,好讓他來生,幸福安康。”

說罷,他撩袍跪下,伏地叩頭。

皇上依舊沒說話,肅王也沒動。

片刻,又有朝臣附和:“肅王殿下曾帶兵南征,臨敵經驗豐富,此次也定無往而不利。大世子在天有靈,定會保佑肅王殿下,保佑我炎華的。”

看似在幫肅王說話,實際是順應皇上的心意。

皇上伸手捏捏眉心,好一會兒才答道:“如此甚好,待到你凱旋之日,朕再為你進一進爵位。”

往後,便是商討隨軍將領的人選,約定連夜點兵,日出時大軍出征。

待到諸臣散去,天色早就黑了。自地上到屋頂,都已經鋪上勻稱的潔白。

趙煜一直站在風口裏,手腳都凍僵了。

這事兒乍聽與他一介文官沒有什麽直接關係,可細想,八成是白家勾結勝天鏢局,再到通古斯那一支上的勾當。

否則,大內的火器,如何能夠大批量的出關,到邊陲遊牧民族手上。

更甚,隻怕被私販的,可能並不僅僅是火器,還極有可能包含圖紙!

趙煜低著頭往宮外走,漸至宮門,官員們各自散去,人越發少了。

他是隨著沈澈的車駕來的,正猶豫是否要等他,便被一襲溫暖裹在身子上。

沈澈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本來穿在太子殿下身上的薄絨披風,已經披在了趙煜身上。

大庭廣眾……即便官員們幾乎都散去了,也是有人在的。

這,如何使得!

趙煜即刻便想把鬥篷脫下來還給沈澈,卻被沈澈一把按住手:“別脫,你要凍僵了,早知是這般站著議事,便該給你拿衣裳,”他說著,還順手幫趙煜把領口的風毛攏起來,“你內傷是為了救孤落下的。孤還你的情,看誰敢嚼舌頭根子,更甚……”沈澈微笑起來,“孤既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人看到孤關心你,便能護住你周全。阿煜,你在害怕什麽?”

趙煜的心被陡然震住了,訥訥的看著沈澈,一時說不出話。

若真說怕,倒也不是。

他隻是不想麻煩,應付近日翻扯出接二連三的過往,已經精疲力竭。

沈澈聽他不說話,倒沒繼續再說什麽,隻道:“走吧,回去,空青給你熬藥了。”

就這時,肅王也行至宮門前,與二人點頭示意。

他府裏有喪事,又出征在即,心情算不得好,卻也不緊張。

“趙大人,琦兒的事情,多謝你了……”

沈琦的秘密,趙煜對外沒有透露半個字,極盡所能的維護了肅王府的顏麵。肅王該是領了這個情。

趙煜連忙還禮,唏噓著,稱是分內事。

悲意在肅王臉上極快的顯現,又隱去,他邁步要走,與沈澈擦肩而過時,低聲道:“澈兒,記得咱們的約定。”

沈澈沒說話,隻是向著肅王,麵含笑意,拱手鞠了一躬。

肅王笑著就走了,趙煜看向沈澈,覺得他的表情很怪,乍看平靜,其實隱約藏匿著一股極淡的悲意。

有心問他,又有遲疑。

沈澈倒好像知道趙煜的心思,直言道:“皇家的瑣碎小事,不值得你多花心思。”

趙煜不動聲色,隻是回想沈澈用吏部換刑部這茬兒,就覺得他所謂的瑣碎小事,在旁人看來,可能是天大的事兒。

二人回到東宮,等著趙煜的,除了空青的一碗苦藥,還有他劈頭蓋臉的一通數落。

按著空青說的,趙煜簡直要病入膏肓了。

趙煜無奈,他年輕力壯的大小夥子,受傷沒好利索而已,也……確實是心事稍微有點重,但怎麽也不至於,吹了個把時辰的冷風,就要死了一樣。

可憐醫者仁心。

趙煜心想,這老頭子長得年輕,真實年紀堪比人參精,便也就“是是是,好好好,空青說得對,下次不會了”的應承著。

沈澈在一邊終於看不下去了,上來解圍道:“這事兒是孤思慮不周了,阿煜身在東宮,事出突然,來不及回府衙去換衣裳了……怪孤不好。”

結果,他話沒說完,就被空青橫了一眼:“你還有臉說,你心底在乎人家,就是這麽個在乎法兒?”

於是,事情終於演變成太子殿下和刑部尚書一起被數落得隻會說“是是是,空青說得是”。

空青念叨夠了,終於消停下來,打發趙煜去偏殿歇下。

不知他熬的藥裏加了什麽,趙煜喝下之後,心難得的平靜安寧,那些煩躁的情緒,和紛擾的過往仿佛都被一座壁壘隔絕開去,心思靜了,便覺得疲累。

索性去裏間睡覺。

空青看著趙煜的背影,又看看沈澈,突然問道:“你終歸是太子,身份特別,對他這般在乎,不怕他成眾矢之的嗎?”

這問題,趙煜方才自己就顧忌,這會兒空青也來問。

沈澈微笑了笑,道:“孤做太子一天,便能護他周全一天,孤若不是太子了,他就更沒什麽凶險可言了。”

空青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反駁,但又覺得蒼白,歎了口氣。

沈澈突然走近兩步,低聲道:“空青,澗澈的手冊裏提到你是神農氏傳人,當年殉道者四分五裂,其中一支隱沒入宮廷,就連澗澈都沒查出個結果,這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空青的表情非常明顯的僵住了,極不自然,終於他皺起眉,道:“不知道。”

說罷,他轉身就走。

讓沈澈覺得,更像是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