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緊急,肅王連夜點兵。

沒有軍誓,就連臨行前該有的將士歸家、休沐一日都來不及給了。

第二日天沒亮,雪也依舊沒有停。

皇上帶領文武官員,上了滌川城外三裏的墉牆,一碗祭天酒喝下去,骨瓷海碗摔在地上,落地有聲。

終於,東方破曉的光,穿過細雪,掃上將士們的側臉,他們也都喝了酒,碎碗壯行。

每個人臉上都透出堅毅來。

大軍背後的官道,鋪滿白色,在不知何處與天邊接壤,仿佛能從此踏上一片通天大道。

“朕願諸位將士早日凱旋,待到歸來,你們便是我炎華百姓心中的英雄!”

皇上的聲音沉穩極了,讓人聽上去,便覺得他說的話就是真理。

隻是不知這些將士心裏,對英雄之命看重幾分?

他們的堅毅,該更多是為了守住身邊的親人吧。

趙煜甩甩頭,突然覺得自己這想法也太過優柔。

前世,他也站在這裏,看城外的錦繡山河,豪氣幹雲。

當時炎華正與北遙交惡,身為王爺,他在乎山河壯麗,哪怕讓他用血肉去描繪,也是值得的,而今……

倒拋開大義,越發舍大看小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蹉跎,骨子裏的銳氣已經磨沒了。

想著,他目光落在沈澈身上,那人一襲黑衣,就站在皇上身側。

與皇上已經顯出蒼老的背影相襯,太子殿下肩寬腰直,雪花落在他身上,鋪滿了肩頭,城頭風疾,鼓動他衣袂飄搖,反襯出他站得穩極了,看上去格外挺拔,好像雪中鬆柏,逆風仰雪,淩寒而生。

讓趙煜覺得熟悉又陌生了。

終於,增援大軍踏著朝暉,步上征程。

太陽總會照常升起來,雪也總會漸漸停住。

趙煜隨著百官的隊伍下城墉,回到都城內,仿佛隔世,讓人生出一股自幽冥渡道回到陽間人世的錯覺。

方才大軍瀟肅,城內卻一切如常,將士們的遠征,守護的是一個對於大部分百姓而言,再普通不過的早上。

雪後的晨炊嫋嫋,更顯出煙火氣十足。

這才是那些英雄兒郎們,拚死想要守護的彌足珍貴。

邊關起戰事,日子還是一樣的過,一晃半個月,戰報每日按時呈到陛下的禦書案上,戰事焦灼,卻也能看出肅王確有將才。

勝遇的困境,不到十日便解了。隻剩下坎澤的失城之恥未解,肅王利用地勢,將坎澤四麵合圍,如今兩軍僵持不下。

這日,趙煜下朝,回內衙修典,剛坐下,衡辛便敲門來奏事,遞上一張帖子。

是一張請帖。

藍紫色的緞麵絨上,壓了銀線,精致又奢華。翻開來看,見東家是右丞相曹隱,三日後府上宴客,擺六十大壽。

趙煜看著帖子,直皺眉頭。

這事情辦得非常的雖然但是——雖然麵兒上挑不出毛病,但是就是不應該這麽幹。

而且,要說曹隱這人,本身就不是趙煜欣賞的類型。他是趙煜父親趙何故的繼任,但他能做上右丞相之位,大多是靠耍嘴皮子的功夫。自上任至今,已經六七年了,正事上未見他有何建樹,反倒對皇上察言觀色的能耐一流,正如半月前,看皇上臉色阻止沈澈出征,他首當其衝。

趙煜細看看帖子,宴客名單,上至太子沈澈,下至六部尚書,名單上總共二十來口子,當朝高官重臣,幾乎全在賓客之列。

有心不去,想來又覺得不合適。

隻得吩咐衡辛備下賀禮,到當日再說。

越是不願這日來,這日子便來得越快。眼看太陽將落,趙煜磨磨蹭蹭,硬著頭皮準備出門,正這時候,皇上的傳召突然來了——傳刑部尚書趙煜入宮麵聖議事。

趙煜從未覺得公事能讓他如此快樂,麻利兒的換上官衣,入宮見駕。

禦書房裏,隻有皇上一人。趙煜見禮,皇上指著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開口直言道:“老大一案,了結大半年了,內情……你大約知道,朕知道澈兒一直在追查幕後,但他……咳,”說著,皇上端起杯子喝茶,“拋開君臣,朕和他首先是父子,可兒子總是難與父親講實話的,身為人父,擔心也總是有的……”

說罷,皇上放下杯子,眯著眼睛看趙煜。

趙煜心裏一激靈,暗道,原來兩邊都不是好差事。和著皇上是覺得沈澈嘴裏沒實話,叫他入宮來探口風的。

這問題答得好便罷,答不好,後患無窮。

趙煜起身行禮,道:“回陛下,事關重大,太子殿下一直未準許微臣參與查證,微臣也隻是查證浮於表麵的案件,隻知道,大內火器的圖紙,或許流於江湖……與勝遇的勝天鏢局押鏢線路有關。”

他這樣說,恰到好處,不全算是敷衍。皇上聽了,若有所思的皺起眉頭,突然問道:“你如何看待澈兒,喜歡他嗎?”

趙煜好懸當場抬手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好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是什麽妖魔鬼怪的靈魂拷問。

但趙大人也是見過風浪的,麵上強自鎮定:“太子殿下絕代風華,微臣身為下屬,景行行止。”

皇上擺擺手,“咳”了一聲,道:“你明白朕不是這個意思。別跟朕打官腔。”

趙煜低眉順眼的垂手而立,白毛汗瞬間自脊背炸到腦袋頂。

皇上打眼看他,聲音又柔和下來:“朕知道,他之前說不能人事,是為了護著你。這小子,看準了朕隻剩他這麽一個兒子,把朕拿捏得死死的,”說著,皇上向趙煜招手,讓他走到近前,才低聲道,“你若對他無意便罷,若是也有心意,朕退一步,你倆要好朕不管,但你不能礙著他麵兒上的事。”

這話一出,趙煜當場跪下,頭重重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上早就料到他會這般,注視他片刻,臉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何意,隻是道:“行了,下去吧。”

趙煜退出禦書房,才直了身子,呼出一口氣,心道,這叫什麽事兒。這父子倆逗悶子,倒好懸讓自己做炮灰。

雖然……他相信沈澈說盡力護著他,就會拚盡全力。

也相信,事情正如皇上所言,他隻有沈澈一個兒子,所以,沈澈有底氣在自己老子麵前“胡鬧”,隻要不出圈,皇上都會忍讓他的。

但這事情,就是怎麽想怎麽別扭。想沈澈年紀不大,卻素來萬事都心思深沉,怎麽偏偏事情一沾上自己,他就變成一根棍子捅到頭的直腸子了,絲毫不拐彎,非要讓皇上看出來不可。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情難自已?

趙煜搖搖頭,往宮外走。

快到宮門口時,迎麵幾個內侍廷的小太監腳步匆匆,一人低聲道:“也不知曹丞相給陛下送來的是什麽吃食,光聞著,就覺得好吃。”

另一個搭話:“咱們也就是聞聞的份兒,趕快送去,天冷食物涼得快。”

那幾人沒走幾步,見到趙煜,都收了聲,向他行禮,低頭快步前行。

隻是這般,又給趙煜提了醒——還有丞相府賀壽這茬兒要繼續呢。趙大人頓時腦瓜子又漲了。

也不知早年間,是哪個江湖術士蠱惑他爹,非要他入仕,要是回家種地,不光遇不到沈澈,也省得這也麻煩的應承。

趙煜抬頭,看幽藍的天空上,燦著冷寒的星。

宮門口,學麽一圈,也沒看見衡辛,暗罵,這小子不知又跑哪兒偷懶去了。

“阿煜。”

突如其來一聲招呼,讓趙煜一個激靈。

他循聲望,就見太子殿下,披著鬥篷,站在牆根下,寬大的帽兜扣在頭上,披風被他攏住裹著身子,若非是趙煜認得他,路人打眼去看,隻覺得他是哪個江湖賣藝的,倚靠著城牆根兒歇場呢——特別沒溜兒。

沈澈渾然不知趙煜的腹誹,直起身子,撣撣土,樂嗬嗬的過來道:“我讓衡辛先去丞相府回稟一聲,皇上招你議事,”說著,他湊過來,在趙煜耳邊道,“要是不想即刻就看見老曹頭兒,咱倆再去別處溜一圈怎麽樣?”

離得近了,溫熱氣息幾乎噴在趙煜耳蝸裏,趙煜脖子上頓時炸起一層雞皮疙瘩。

緊跟著,沈澈非常適時、得意的笑出聲來。

趙煜瞬間往後退開幾步,越發確定這人骨子裏非常的不正經。

“殿下早就知道皇上召我?”

沈澈樂嗬著實不相瞞:“八/九不離十吧,之前我剛見過他。”

“……”

鬼知道他給皇上怎麽種的心毛,才讓皇上忙不迭的就要傳召自己。趙煜覺得,剛才想不通的事情不用再想了——沈澈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都長別處去了,單說二人的關係,照沈澈這麽玩下去,自己這輩子還得死他手上。

二人到丞相府門前時,已經明月當空。

府門前,停滿了車駕,整齊的排列著。地上,還散碎著傍晚拜壽舞獅時放炮留下的彩紙。兩串大紅燈籠掛在門前,絡子一直垂到地麵上,說不出的喜慶。

入正堂,一股酒菜的香氣混合著熏香的味道,聞著讓人胸口發悶。曹隱美其名曰為前線的將士們積累福祉,整了個全素宴,但奢靡之氣半分沒減。

廳下有樂師舞姬,正在表演歌舞。

堂內,一眾大臣顯然已經酒過三巡,很多人開始竄桌敬酒。

趙煜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噱頭,就應該一人一碗抻條麵,吃完散夥。

二人一路往裏走,一路有人行禮。

抬眼看,老遠就見曹隱身穿一件紫紅色的織錦長袍,被一眾人簇擁著,正有說有笑。傳事的小廝一路小跑,到他身側,耳語兩句,他即刻就轉過頭來。

看得出他已經喝了不少酒,臉頰上兩塊紅潤,正是酒勁兒上臉。

曹隱降階迎過來見禮。趙煜隻覺得撲麵便是一股酒氣。

沈澈倒笑嗬嗬的,在他手肘上一托,言道:“曹叔叔六十大壽,今日的壽星老不必多禮。孤和趙大人被父皇叫去,耽誤了時候,曹叔叔不要怪罪才好。”

沈澈的寒暄功夫,相當到家,這會兒,麵帶微笑異常實誠。

趙煜回想,他方才在馬車上數落曹隱的不是,那副鄙夷的神色與現在先比,簡直判若兩人。

客套幾句,曹隱張羅二人坐下,道:“老朽府上有位廚師,專做素宴,卻此味隻應天上有。剛才已經先讓諸位同僚品嚐了,就隻差太子殿下和趙大人了。”

他說完這句,便有旁人附和:“確實確實,味道妙不可言,”

趙煜想,天下珍饈美味,還能做出什麽花樣不成,好吃又能好到何種地步?

曹隱看他的表情茫然,笑著打了個手勢,片刻就有個小丫頭,手持托盤上前,托盤上放著兩隻燉盅。

可眼她彎腰上菜,正一隻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上菜,也不知為何,腳下趔趄打了滑,盤子直接就翻了。

兩盅裏的東西半點沒浪費,全潑向正和鄰座寒暄的趙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