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清霜,秋風微寒。

城郊的小道旁,荒草被吹得沙沙的響。

搖曳的樹影,在地麵灑下斑駁一片。中秋夜,城裏有多熱鬧,就顯得城郊多冷清。

映著月色,趙煜看清眼前人的容貌,看身形,他並不是剛才與阿末接頭那人,看他方才應對麻煩的慌亂,功夫該是極為稀疏。

可趙煜認識他,順著這條線想,剛才與阿末接頭那人是誰,也就都想起來了。

眼前拿六翼銃的這人,正是納樂坊的掌事。想當初趙煜應了常襄郡君的賭約,偷拿沈澈的腰牌,便是交予這位的。

確實是一麵之緣。

而與阿末接頭那人,則是當日迎客的小廝。

當時,趙煜還覺得他進退頗有度。

此時見他就正站在自己東家身後,雖然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看看趙煜,又看看自己東家。

但自他的眼神裏多少能看出,他沒料到,事情這般發展。

二人這一層身份,預料之外,卻情理之中。想那納樂坊,本就是個背景頗深的地方。趙煜在腦海裏迅速搜掠有關納樂坊的信息……

這掌事姓袁。

記得常襄郡君的小丫頭阿彩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納樂坊的後台可硬得緊,哪怕金山銀山,他們都看不上……”

但這樣硬的後台,背後竟是個江湖組織?

對麵那二人尚未開口,趙煜也就不開口。

秋風吹拂著三人的衣衫。

沒有殺氣。

氣氛卻異常的凝滯。

就在這時“咕——”一聲哼鳴,打破了滿月下秋風中的蕭瑟。

三兩拍打著翅膀,蹭到趙煜身旁,撒嬌似的,在他腿邊撲騰。

這鳥兒的好處便是通人性,不好之處,是通得有些自以為是——

它是獵鷹,對殺氣敏感,眼看這會兒三人對峙,卻沒什麽你死我活的暗潮洶湧,三兩便覺得,剛才那一槍,許是誤會吧,不能讓主人為了自己為難。

它的體貼,瞬間就被袁掌事接收到了。

他借著三兩“嘰咕”趙煜,跟他撒嬌的當口,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趙大人,小人不知這隻神鷹是趙大人的……小友,隻道是什麽猛禽掠過,這是小人新得的玩意,想要試試威力,這才傷了它,大人勿怪。”

也不知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真的沒想到趙煜是跟著那小廝過來的。還就這樣,借坡下驢的跟趙煜寒暄上了。

“袁掌事,好興致,”趙煜露出絲笑意,索性直言,“水間閣中,閣下身居何職?”

袁掌事和那小廝極快的對視了一眼,而後,他笑道:“趙大人在說什麽,小人聽不懂,”說著,他頓了頓,“小人打傷了大人的小友,願意出錢為它治傷,至於其他,便不知道了。”

他這套說辭,看似應承,若想深究,趙煜還真拿他沒轍。

把兩個痛打一頓製服了帶回去訊問……?

趙煜雖然孤身一人,但應該也有八/九成把握。

但這畢竟是下策——苦於阿末這個人證,事情做一半,就不知所蹤了。

炎華,並沒有規定,江湖人不能持有火器。

六翼銃,雖然是工部研發的,但早在勝遇府案中,六翼銃的製作圖紙,早就流於不知誰手,被人私造了一批沒有官印的。

這袁掌事若是說,六翼銃是來自哪個黑市,就真的不好查了。

可轉念想,若想詐他,這倒也是個機會。

趙煜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與袁掌事打啞謎了,勝遇府一起舊案中,涉及火器,本官奉命追查,好巧不巧,見到袁掌事手中的家夥,”說著,他伸出手來,“手銃,煩請讓本官過目一二。”

這番敘述,似是而非,即便讓深知內情的人聽見,也一時分辨不出趙煜到底知道幾分虛實。

事情順利得有點出乎預料。

袁掌事,還真就撿起地上的手銃,調轉槍口,雙手交到趙煜手上了。

甚至,趙煜已經防備著他將槍遞過來的時候扣動扳機,讓槍炸膛。

可這柄六翼銃,安安穩穩的交在趙煜手上,袁掌事便撤了手。

趙煜將手銃的彈夾甩開,裏麵剩下的五發鋼彈,被甩落在地,而後,他伸手指進槍膛側壁,本就是不抱希望的隨手一摸,卻換來了他心底大驚——這柄手銃,是貨真價實的官製。

並非是依照圖紙製造的仿品!

也就是說,這是自大內流傳出來的。

“手銃哪裏來的!”趙煜的聲音瞬間便冷了下來。

袁掌事一愣。

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勾起趙煜心底一絲疑惑,怎麽好像這人真的自始至終,不知什麽內情一樣。

是真的……還是演的?

趙煜不動聲色,定定的看著袁掌事。月光染得他眸子好像一汪寒泉。

袁掌事喉結滾動,他咽下口水,目光閃爍起來。這些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趙煜的眼睛。

也就在這時,趙煜餘光被遠處不知是什麽東西晃了一下。

趙大人動作先於意識,突然抄手薅住袁掌事衣領,一把將他往自己這邊扯過來。

緊接著,便聽見“嗖——”的破風聲,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幾乎擦著袁掌事的後腦劃過去,然後釘在遠處的樹幹上。

趙煜下意識便想招呼三兩去追,可閃念又想起,這貨受傷了。

就這掣肘的時刻,一道黑影,幾個起落便直逼匕首飛來的方向追去。

接著,趙煜便見到個熟悉的身影,立於官道口。有人在那人身後擎著火把,火光給他的身形描繪出一道溫柔輪廓,讓趙煜的記憶恍然錯亂回勝遇府案件前的那個雨夜。

趙大人時不常就存些這樣的小心思。

可太子殿下大多數時候,是不知道的。

沈澈朗聲道:“袁掌事,你維護的人,要你性命,你還義無反顧?”

袁掌事是真的被嚇到了,左顧右盼生怕再有什麽暗箭。

那小廝一直在一旁悶不吭聲,這會兒也貼上來,道:“掌事,咱們……還是別攪進官家的麻煩裏吧。”

袁掌事先是瞪他一眼,但皺眉想想,又覺得這話也在理。

上回趙煜把沈澈的腰牌壓在他手裏時,他就知道,這盲眼的年輕人是當朝太子,這會兒再相見,相較與上次相見,乍看好像什麽都沒變,但又像是有些什麽變了。

袁掌事畢竟是閱人無數、見識廣博,隻一瞬間,就反應過來,這人的氣場變了。

他終於下定決心,“咳”了一聲,道:“小人是個江湖人,不願與朝廷為敵,定知無不言。”

沈澈早有準備,將他和那小廝帶上馬車,命侍衛車前列隊保護,三兩則又飛上枝頭,戒備去了。

太子殿下的車廂寬敞,燈火闌珊,隻有四人。

趙煜直言問道:“手銃是誰給你的,左朗何在,月圓夜的生意又是怎麽回事,你們上一單生意是什麽?”

連珠炮似的四個問題,直接把袁掌事問愣了。

他看看沈澈,又看看趙煜,才道:“二位救了小人的性命……”

“回答本官的問題。”趙煜直接打斷他。

袁掌事又一次被噎住,尷尬的擠出一絲笑意,道:“手銃是左先生給的,他身在何處小人也不知道,月圓夜的生意,一直是納樂坊……不對,確切的說是水間閣在江湖暗道上接的生意。但最後一個問題,小人回答不了,因為小人和他,”說著,他眼神指向那小廝,“從來都隻管接生意,具體內容和細節,我二人都不明了。”

沈澈在一旁點頭,輕聲道:“確實,阿末方才告訴我,對方隻約他明日城郊長亭相見,具體內容和細節,半個字都沒說。”

這般謹慎。

趙煜想了想,看向袁掌事,又問道:“納樂坊真正的掌事人,是誰?”

袁掌事一怔,隨即苦笑道:“是左先生,但他上麵還有沒有人,是何人,小人便不知道了。”

納樂坊,真正的掌事人,是左朗。

依趙煜的推測,左朗上麵,當然有人,而且八成是朝廷裏的人,這柄真正自大內流出的六翼銃,便是最好的證據。

大內的火器,每一柄都有編號,隻是不知能查到些什麽。

而後,在袁掌事的講述中,趙煜和沈澈又得知了一個重要線索,便是他們月圓夜生意的運作模式。

道兒上的生意,殺人放火,偷盜劫掠,也是常有的。但一直沒人查到納樂坊頭上,一來因為事涉江湖,沒人糾察得這麽深;二來是因為聯絡人與執行人之間有一個斷層,也就是說,這兩層關係彼此互不相見,消息全不互通。

每到月圓夜之前,聯絡人都將接收到一個地址,在去玉帶河畔確定是否有人為委托任務之後,就會將這人的基本信息帶到指定地址。

這樣,聯絡人的任務就完成了。

至於執行人是否還會反過來聯絡事主,以何種方式聯係,聯絡人全不知情。

“這次的地址在哪裏?”沈澈問道。

袁掌事依舊是片刻的猶豫,終於還是答了:“碎玉湖南側的幹花鎮,鎮南甘洛巷廿四號。”

沈澈一笑,向趙煜招呼道:“趙大人,咱們走一趟吧。”

趙煜緊跟著沈澈下車,二人一路縱馬,帶著小隊侍衛疾行而去。

駿馬月夜飛奔。沈澈與趙煜騎術精湛,將小隊侍衛甩開數丈。

趙煜突然道:“太子殿下,挑撥離間詐供的手段,爐火純青。下官佩服。”

這回換到沈澈怔住了,而後,他又勾起嘴角,笑道:“孤哪裏出了破綻?”

說著,索性扯下遮眼的黑紗,一雙眸子也含滿了笑意,柔和的看著趙煜。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我阿煜就是聰明,不好蒙,不好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