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目光短暫的相觸又分開,趙煜的心跳亂了一瞬。

他斂下眸子,不再看沈澈,而後正色目視前方:“若是有人暗中跟著袁掌事,見他被下官攔住,就要暗箭殺害的話……那麽他該是知道極為要命的內情,可是……”趙煜策馬疾奔,調整氣息,緩一口氣繼續道,“他吐露的事實,並不是那麽要命……”

更何況,如果殺手真的是對方派來的,那麽他們是已經知道自己暴露了的。

剛剛四個人在馬車裏磨蹭了一個多時辰,此時才前去幹花鎮,黃花菜都涼了。

自剛才就沒見到阿末,隻怕是他一直在暗處,看準了時機甩刀子嚇唬人。

凡是與邏輯相悖的現象,趙煜都會生疑,但此時也就僅限於生疑而已。

“所以,阿煜……”沈澈挑起眉頭,神色多少有些無奈,“你剛剛,是在詐我嗎?”

趙煜心裏泛起一絲得意,沒答,隻是笑了笑,喝一聲“駕——”,馬兒收到訊號,頃刻向前衝去。

那一抹笑意,沈澈看在眼裏,嘴角也跟著就勾起個弧度,夾兩下馬肚子。須臾的功夫,又與趙煜並肩而行了。

幹花鎮。

中秋夜的喧鬧散去,在夜幕籠罩下,靜謐安逸極了,甘洛巷廿四號,更是個毫不起眼的小院子。

沈澈這時,又已經把眼睛蒙住,好像他相較於目力所及,更願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和鼻子。

站在門前側耳聽了聽,沈澈低聲道:“裏麵沒有動靜,但是……”說著,他忽然推開門,“有血腥味!”

這麽個莽法,趙煜想攔已經晚了,隻得緊跟著他進了院子。還忘不了腹誹太子殿下的狗鼻子。

院裏種滿了花草,巨大的網架上,紫藤蘿已經攀得茂密。

花期已過,剩下繁茂的葉子,遮住了月光。

這小院白日裏該是安閑愜意的地方,但此時有了“血腥味”的大前提,滿院都是透過葉子縫隙灑落的清幽月光,就顯得陰森了。

三間瓦房,連成一排。

屋裏半點燭火都沒點,門窗黑洞洞的,像空洞幽邃的眼睛,凝視著闖入者。

“這邊。”沈澈指向右側的屋子。他抬腳往屋裏走,幾乎同時,一道白影衝門而出。

白影的身法極快,一晃眼就到屋頂上。趙煜全沒察覺到屋裏有這麽個人,被嚇了一跳,瞬間就戒備起來,就連沈澈,也身子一滯。

太子殿下心下大駭,他分明聽著剛才屋裏隻有一人。這人的呼吸、動作能逃過他的耳音……是個厲害角色。

再看屋頂上那人,戴著一張狐狸麵具,向二人俯望一眼,藏在麵具後的一雙眼睛,透出些笑意,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飛身躍到外麵的街上去了。

事已至此,沈澈瞬間回神,向趙煜低聲道:“屋裏有個重傷的,等我。”立刻就追了出去。

帶來的護衛訓練有素,見二人分開,也立刻分為兩隊,一小隊跟上沈澈,剩下的,則留在院子裏,聽趙煜差遣。

趙煜劃亮火折子,戒備且快步地往屋裏去——

進門,迎麵的太師椅上,確實有個人影,坐姿委頓,爛泥一樣的癱坐。

趙煜看清這人正是左朗。

昏黃的光暈籠罩下,就見左朗胸前穿刺著一柄匕首,直沒至柄,手柄隨著他越發短促的呼吸劇烈的起伏。

左朗一息意識尚存,被光亮晃了眼,強撐著抽回些意識。

來晚了!

可剛才那狐狸麵具若要下殺手,足夠左朗再死兩回的。

為什麽……

趙煜無暇多想,封住左朗傷口附近幾處穴道,向護衛們急問道:“有醫師嗎!”

倉促前來,是真的要到短了。

左朗苦笑著開口:“原來……是趙大人……不必麻煩,左某活不成了,本就罪孽深重,活該是這樣的結局。”

“是誰要殺你!”

左朗眼中的光芒已經渙散了,像是在猶豫,又好像是思維反應跟不上趙煜的問話。

趙煜判斷不出。

好一會兒,左朗才搖搖頭:“我以為他是自己人,誰知卻是個索命鬼……我效忠的人,卻從來不顧我的死活……我能活到今天……”說著,他笑了,“全是靠我自己,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

大多數人死前,傾訴的欲望會暴漲。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並非沒有道理。

趙煜以為左朗也是如此。

誰知之後,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左朗就隻是坐在椅子上緩氣,一個字都不肯說。

他提著一口氣,看向門外,也不知在想什麽。

但這當口,趙煜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冒然。

腦子飛轉,回憶他悉知左朗的過往。

無奈,信息太少……是自己大意了。

他曾想過暗地查一查左朗的底,他行刺太子,是否真的是宮裏有人指使,但一想到,左朗被關入大內密牢,這些事情自然有人接手,更有可能,沈澈自己也會去查。

他趙煜何必再去狗拿耗子……

終於今時今日,掣肘之境突然而至。

好半天,左朗收回目光,道:“他……他想讓所有的人都死……或許……太子殿下……是不一樣的。”

沒頭沒尾的,什麽意思?

“他是誰?”趙煜問道。

左朗沒答,隻是笑了,看著趙煜的眼睛,“趙大人轉告太子,他想查的事情,該去探一探勝遇府郊外傳聞鬧鬼的將軍墓。”

聽到“將軍墓”三字,趙煜的心一顫。

從前他在勝遇為官,耳聞過城郊有一片禁地鬧鬼,但那地方根本就沒人去,便也就當個樂子聽了。

而今再看,無處不透露著深意。

左朗話說完,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地咳嗽起來,嘴裏嗆出不少血沫子,被他滿不在乎的用袖子抹去:“至於趙大人手上的案子,初夏碎玉湖畔花好月圓樓的丫頭、夏日裏勝遇府的命案,還有大世子沈琦,都命喪我手。”

說著,他好像知道趙煜接下來要問什麽,繼續道,“沒有為什麽,心裏知道的惡事多了,自己也就變成畜生了,從前,我陪常襄玩得刺激癲狂,隻道是配合她,後來,我越發覺得……我心裏渴望刺激……瘋狂……才再痛快一些……那些王公貴族們找我痛快……我便也想去找別人痛快……支配,是會上癮的。人呐……有些情緒積壓得久了,就會轉變成一種可怕的東西,需要爆發。”

他話說得隱晦,但趙煜也聽得明白。

貴胄圈子裏,他靈蛇公子的稱號,因何而得;他又陪那些人如何玩樂,隻怕難以啟齒。

獵手和獵物的身份從來都不絕對,獵物做久了,便總會有想狩獵發泄的時候。

左朗緩了口氣,繼續道:“另外,至於沈琦,是他遇人不淑,喜歡了個卑鄙小人。”

他吊著一口氣、斷斷續續的簡略敘述,沈琦一案的本來麵貌被還原了出來。

上個月的月圓之夜,手持黑扇,站在玉帶河畔的歪脖柳樹下,委托水間閣做事的人,是沈琦。左朗最初知道,肅王世子竟依著江湖上的門道,找他幫忙時,本不想參與其中。但細一想,他又好奇堂堂肅王世子,什麽事,不能走官麵兒,卻要找這些旁門左道的解決辦法。

終歸還是奈不住好奇,見了沈琦。

結果,事情原委道來,左朗才明白,這事兒確實上不得台麵——這個初識情滋味的少年人,有了心上人,可這人是個男人。

更要命的是,他因此,被人勒索。

堂堂肅王世子,總不能到刑部去納狀,說我因為喜歡男人,被人勒索錢財。

事情傳開了的話,王府的臉麵便得瞬間被扔到九霄雲外去。

這事兒,讓左朗不僅看到了樂趣,更看到未來走勢的無限可能。

於是,他接了這單生意。

於左朗而言,查一個王爺世子的花邊趣聞,再容易不過了,可幾天的功夫,查出來的真相又讓他哭笑不得。就連左朗這個老江湖也沒想到,勒索沈琦的人,正是世子魂牽夢繞的心上人——池君非。

池君非並不無辜,趙煜一早便知道,聽左朗道出這樣的事實,也並不詫異。

這果然是一場黑吃黑的慘案。

左朗得知真相後,心思一動,並沒第一時間告訴沈琦,反而是找了池君非。

池君非這人,其實不好男色,半推半就的和沈琦拉扯,起初隻不過是圖他的家世。覺得日後入了刑部,多少能得他提攜,走走後門,早日飛黃騰達。

可越是接觸,池君非便越發現,沈琦這人過於正直,依著他的性子,別說以後疏通關係了,隻怕就連一句照應的話都不會替他講。

就連情之一事,他也是一邊喜歡著池君非,一邊怕父親肅王知道。

於是池君非才把心一橫——

既然盼不到要權,那就來點錢財。

你既然害怕這事兒鬧大,我便以此來要挾你。

在第一次成功的從沈琦手裏得到了四千兩銀子後,他便開始人心不足,終於引來了左朗。

可左朗本就對皇族貴胄有怨憤,在他看來,二人都是活該,於是,他便麵兒上聯合池君非,暗地裏做好吃兩頭的算計。

終於,碎玉湖畔,池君非的退縮之意明顯,因為他在沈琦言語中,已經聽出魚死網破的不耐煩。更甚,池君非聽沈琦說,近來與趙煜關係漸近,若是鬧到最後,幹脆向趙煜和盤托出真相,請他幫忙。

池君非的事情,做得不算滴水不漏,若是趙煜介入,隻怕不出三日,便要破案了。

話說到這,趙煜還記得東宮門前,沈琦曾對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原來,是遇到了這般難處。

可歎,他沒多追問。

趙煜心底一痛,像是被人狠狠的擰住一把。

“按你這般說法,不過是宣泄,為何明知他是皇親,還要下那樣的殺手?”趙煜問道。

確實,左朗可犯不上,對肅王世子這樣樹大招風的目標下殺手。

左朗愣了愣,他好像是看著趙煜,但趙煜卻覺得他的目光穿過了自己的身體,飄向不知是哪裏的遠方。

“為何……”他喃喃自語,“應該是……為了報複吧,又或是為了擺脫?”

趙煜皺起眉來,報複誰,又擺脫誰?那人是個皇族嗎?

更甚……

“你是如何自大內密牢脫身的,是誰放你出來?六翼銃又是從何得來?”

這回,趙煜確定左朗是在看他的。

他看著他,突然笑了。

左朗傷得太重,笑起來麵容扭曲:“寥寥數麵,我還挺欣賞你的……放我出來的人啊……”說著,他低下聲音,陰惻惻的道,“是個你怎麽都不會想到的人,”接著便咳嗽起來,“線索給你了,至於查不查得到,看你自己的本事。”

說完這話,便見幽混的燈火下,左朗本來已經暗淡的眸子,突然匯聚出一點精光。

趙煜大驚。

他猛然上前,想要製住左朗,卻依舊沒來得及。

就見左朗,猛地奮起,將胸前的匕首□□。

熱血瞬間就被帶出來,濺了趙煜一臉。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阿煜看得真準,黃花菜確實涼了……

趙煜: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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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風加更一章~下一章發個大招,哈哈哈哈~

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