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沒見過左朗何許人。

更何況,他的心思,還埋於沈澈說自己不能人事的驚駭裏。

著實提不起什麽精神再顧及肅王世子案的線索。

可畢竟當著刑部尚書的麵,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敷衍。

於是,他隻得強打著精神應承:“趙愛卿看看,若是需要,人犯便由你帶回刑部去查問吧。”

言下之意,沒什麽事,就趕快跪安吧。

朕,煩著呢。

趙煜也想走。

天子心情不好,趙大人盡量用平靜的語調闡述事實:“回陛下,這人犯,並非是刺傷殿下的凶犯左朗。”

這話說完,趙煜以為效果堪比火上澆油。

沒想到,皇上隻是皺起眉,可能他確實心思不在,並沒深想前因後果,麵色不善的瞪了壽明公公一眼。

壽明在禦前伺候多年,雖然不知道太子殿下剛給自己老子晴天霹靂了一番,卻一眼就看出來,主子心情差到姥姥家了,立刻躬身道:“老奴親眼所見,此人是自牢門內提出來的。”

皇上懶得費心,向趙煜打個手勢,示意他自己問。

這樣也好。

趙煜問道:“你是誰,為何會在密牢裏?”

那人一直低著頭,混混沌沌的,聽見趙煜問話,抬眼看他,緩了好一會兒,眼神才能聚焦,勉強答:“我……我是誰……我犯了錯……他們押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對方就隻反反複複的說著這句話,看這模樣,分明連神誌都不甚清晰了。

趙煜暗道大為不妙。

大內密牢與刑部的牢房不同,裏麵關得大多是與皇室相關的要犯,更甚,可能還會關押一些犯了過錯的皇族。

是以,全部都是暗牢。

四麵不透光,隻有氣孔通風,就連送飯,都是自一個隻能通過飯碗大小的窗口進行。牢內的汙物,則流入一道汙溝,每日定時衝走。那汙溝每隔一段距離就鑄有精鋼隔斷,就算有人有本事強忍著熏死人的惡心下去,也萬難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穿透精鋼隔斷逃走。

是以,大內密牢,其實是一個進去了,就再也不見天日的地方。

若到再看見日頭,便是生命到頭,行刑的那一日。

可如今再看,凡事確有兩麵性。

因為密牢如銅牆鐵壁一般的牢靠,百餘年不曾出過紕漏,守衛便鬆懈下來。

趙煜記得前世,被關入密牢的犯人,是隔日便要驗明正身一次的,可如今,這老舊的規矩,不知被摒棄在何年何月,以至於如今有人偷換囚犯,竟時隔數月,才被發現。

眼看皇上心思越發不在案件上,趙煜請辭,要求內侍庭配合調查,看似鎮定,其實巴不得趕快逃跑的從禦書房出來了。

他退出禦書房的前一刻,皇上沉聲道:“趙愛卿,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半個字,可別怪朕,連你父親的情麵都不顧。”

趙煜當然“是是是,好好好”的應承下來。

留下皇上、沈澈那一對兒冤種父子在禦書房掰扯國本後嗣的大事。

趙大人走得非常沒有義氣,隻得心道,殿下自求多福吧。

他頂著一腦門子官司往刑部趕,把從密牢裏帶出來的這位安排給周重,讓他去查線索。

密牢如今的看守製度存有漏洞,對方又有本事在內侍庭眼皮子底下做這偷梁換柱的勾當,如今時隔數月去查,隻怕收效甚微。

但也不能因此就不查了。

趙煜安排完這事兒,心裏惦記的是另外的事情——今兒是月圓夜。

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手持黑扇,去街市上引蛇出洞不妥。

身邊信任、得力的人……左朗又大都見過。

趙煜無奈,隻得先換上便裝,腰懸兵刃會引人注目,他便把沈澈送的玉骨扇揣進袖子,吹響鷹笛,招呼著三兩一起前去。

也不知這風口浪尖的日子,左朗身為涉案人,還會不會露出什麽馬腳。

趙煜沿著玉帶河畔走,穿過街市,染著一身人間煙火氣。

百姓們,不知近日碎玉河畔又發生慘案,隻沉溺於富足的小日子裏。

這樣,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趙煜一邊走,一邊通過與左朗並不長久的相處,揣測他的性格。

那人看似謙和有禮,其實很自負,否則當日角麟鬥,他不會那樣逼迫江吟風。存有這樣極端性格的人,要麽是長期過得壓抑、壓力積攢無處宣泄,要麽就是近期遭受過什麽巨變。

若自碎玉湖畔第一起凶案,凶手便是他,那麽他作案的動機,則是通過虐殺,來釋放情緒。順著這條時間線想,刺殺太子殿下失手,該是個導火索。

待到趙煜走到玉帶河畔的歪脖老柳樹附近,月亮已經掛上了枝頭。

又大又圓,如一麵銀盤。美則美矣,也不知為何,隻看著說不出的清冷,與團圓二字毫不沾邊。

他抬頭看天,見三兩讓他安心似的,在高空旋了兩圈,隱入樹影中,藏匿不見。趙煜便又看看周圍,上到河對岸茶樓二樓臨窗的位置。

正好將歪脖柳樹周圍的動向收於眼底,幾乎沒有絕對的視線死角。

窗邊,風過,帶來深秋的寒意。

若有人,在這已經冷颼颼的天氣,拎著扇子跑到河邊來轉悠,也確實是奇景。

雖然在炎華,折扇被文人們稱為懷袖雅物,更有人一年四季扇不離手。

但終歸那樣的騷包還是少數。

想到這,趙大人摸了摸出門前自己揣在袖子裏的扇子——今兒情況特殊,他是情有可原。

假“騷包”趙煜大人心思越飛越遠,從政務到案件,最終跑到沈澈送他的扇子上;樓下河邊,真“騷包”還真來了。

那人沿著玉帶河畔溜達,背對著趙煜。

趙煜看不見他的麵貌,隻見他手裏一柄墨色折扇,扇骨溫潤,是墨玉製的,十分紮眼。這騷包一邊往柳樹邊走,一邊把那扇子武得上下翻飛,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

至他在歪脖柳樹下站定,環顧四望,趙煜看清這人的麵貌。

正是廉王郡主被害的舊案中,沈澈安排在常襄郡君身旁的暗侍阿末。

沈澈,應承皇上之餘,還有功夫安排人前來釣魚?

趙煜在窗邊,看似悠閑飲茶,其實腦子飛轉——

自從勝遇府的案子起,沈澈便在暗查什麽事關社稷的秘事。

而趙煜自己,骨子裏不想再裹進皇權爭鬥,卻好像已經越發身不由己了,廉王舊案中,他察覺似乎有個高明的對手,利用人心,將事情潛移默化的扭轉變換。

這高手會不會是肅王?

趙煜不能肯定。

但他能確定的,是刑部定然有對方的眼線。

凡事都有兩麵性,權欲謀算與案件本身,像是兩條時分是交的線,糾纏在一起,想得太多,彼此幹預,做事便會束手束腳;但若什麽都不想,隻怕有一日要鬧得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趙煜一杯溫茶下肚,就見一人晃悠到阿末近前與他攀談起來。

二人來言去語沒幾句,那人轉身要走。

阿末一副想跟上去的模樣,卻被對方攔住,終於隻得悻悻的,目送對方遠去。

隔著玉帶河,趙大人眼神再好,也沒看出,來人是誰,隻覺得熟悉。

他一定見過這人——片麵之緣,卻肯定見過的。

可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

趙煜麻利兒的下樓跟上。

眨眼的功夫,那人還在趙煜視線範圍內,阿末反倒不知哪裏去了。

趙煜跟著那人一路向東,對方腳程不慢,趕在城門下鑰前出了城。

一出城便施展輕功,頃刻,就轉入岔路。

人跡荒渺,趙煜越發不敢跟得太近。

也正這時,三兩掠過趙煜頭頂。鳥兒幫趙煜追人,多年來從未失手,海東青聰明,是有小心思的,近來越發掉以輕心。

趙煜暗道不好,想吹鷹笛把它喚回來,卻已經晚了。

獵鷹展翅,瞬間就已經飛遠。

像是回應趙煜的擔心,“砰——”一聲響,在不遠處傳來,驚起棲鳥無數。

是手銃!

趙煜也被驚得一顫,趕忙看向天空。半空中,海東青白色的身影猛地一翻。

此時,趙煜再顧不上是否暴露,緊幾步轉入岔路。

鷹笛尖嘯。

他伸開左臂,三兩在空中打了幾個旋,落在他護臂上。鷹兒左翼雪白的羽毛染了紅色,好在隻是擦傷,傷勢不重。

“歇著去。”趙煜左臂輕輕一抖,三兩應聲滑翔到一旁,短鳴一聲,示意主人它無礙。

已然暴露,趙煜的顧慮便消減了。

此時,他直麵對麵開槍的人。

那人打得是鳥,見黑黢黢的野地裏,突然竄出來個人,也嚇了一跳,單手舉槍,愣在了原地。

虛眉皺眼的看了半天,看明白了大概——鳥兒是有主兒的。

他見對麵獵鷹的主人,先是照看自家鳥兒,而後突然二話不說,施展輕功就向自己衝過來,來勢洶洶,一副要把自己胖揍一頓的模樣,忙大聲道:“誤會誤會!莫動手!”

可慌亂間,就忘了手裏還拿著手銃,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抬起來,指向趙煜。

這動作,更讓趙煜也摸不清他的真意,趙大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兵不厭詐,反正是他打傷了三兩,更甚,這人手裏分明便是六翼銃!

管那麽多作甚?

先下手為強。

於是,趙煜身形一飄,晃出對方槍口指向的範圍,手緊跟著一抖,兩枚銅錢脫手而出,一前一後。

不料,對麵這位,槍法尚可,功夫卻稀疏得緊,愣是反應不及,便在黑暗裏聽到“錚——錚——”兩聲。

一枚銅錢先是平著卡在槍口處,第二枚緊接而至。把第一枚又嚴絲合縫的往槍口深處卡了半寸。

這柄六翼銃便算是廢了。

暗器驟然卡進槍管,那人黑暗中被震**嚇了一跳,一慌,六翼銃直接脫手掉在地上。

趙煜本來還有後招,兩枚暗器先廢了對方手銃,他緊跟著衝上去,抽出袖中扇子,當作匕首在手裏舞了個花,眼看須臾間手起扇落,便要狠狠拍在那人臉上。

可見了對方這般慫樣,趙煜也懵了。驟然停手,扇骨和他的鼻梁隻差了兩寸距離。

再看那人,被嚇得傻呆呆的站在原地,兩隻眼睛要鬥在一起了,一動不敢動的看著趙煜手裏的扇子。

他其實並非是發現了三兩跟蹤,而是手銃在手,晃眼看見天空鳥兒的身影掠過,手癢而已。

起初隻以為是什麽大鳥,全沒想到是一隻鷹。

更沒想到,獵鷹的主人就在近前。

事情,多少有點荒唐,讓人哭笑不得。

趙煜也已經借著月光,看清對方的麵貌。

果然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趙大人對太子殿下多少有點沒心沒肺、不講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