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吃醋嗎?

趙煜之前自己都察覺到了,他就是在吃醋。

即便眼前這人與他前世的糾葛剪不斷,理還亂。

但話頂話說到這,心思驟然被挑破,趙大人當然隻能抵死不認。

亮開聲音,坦****的正經道:“殿下說笑了,空青大夫這般能人,能得殿下青眼厚待,毫不為奇。”

話出口,他就後悔了。

這話放在平時聽,半點毛病沒有。

單單就是放在當前的語境下,莫名其妙如同吃了二斤陳醋泡青梅——又酸又澀。

一癟嘴,趙煜恨不能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索性直接閉嘴沒話。

片刻,清了清嗓子,換話題:“殿下也正巧要入宮麵聖嗎?”

扯回正事,總行了吧。

誰知,沈澈搖搖頭,道:“就是專程陪你去麵聖的。”

“專程”兩個字,咬得挺重。

……

趙煜又一次後悔了——就不該接茬兒,說什麽都不對。

當然,趙大人想不到,即便他不說話了,好像也不大對。

因為太子殿下還會自說自話:“琦兒畢竟走得蹊蹺,而且……最近總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在父皇麵前,亂嚼你舌根子,孤不放心,”他話說到這,頓挫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歸,想說的話還是咽了回去,難得露出點窘態,皺著眉頭撓腦袋,憋了半天隻是道,“一會兒見到我父皇,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莫當真。”

趙煜有心問“什麽亂嚼舌根子”,但上車這一會兒子功夫,自己已經連續後悔兩次了,於是就隻是訥聲道:“是。”

多一個字都沒再問。

再說皇上,他畢竟年紀大了。

自從白妃薨逝,他大病一場之後,身體一直不大好。

幾日秋寒,禦書房內早早就溫起碳爐,遠遠的放著。趙煜和沈澈二人覲見時,皇上正縮在龍椅上,圍著絨裘,似睡非睡的沒精神。

二人見禮,在地上跪了半天,皇上都沒理會。

直到禦前伺候的壽明公公湊近皇上耳畔提了醒兒,皇上才揉著太陽穴緩神:“澈兒來了,起來吧,朕近來秋乏得緊,總是片刻就要睡著了似的。”

說話的聲音還都鬆懈著。

沈澈起身,恭敬道:“父皇心係蒼生,操勞了。”

皇上讓沈澈起來,可沒讓趙煜起來,趙煜隻得依舊跪地俯首,側目偷偷看沈澈——這人見了爹,恍如變了個人似的。

異常乖巧正經。

這麽說,也不準確。

他平日裏見其他官員,也是一副君子如玉,謙善翩和的模樣。

好像就隻在自己麵前,才顯得……那麽招欠。

“父皇,趙大人也來了。”沈澈提醒道。

半晌停頓,皇上才道:“趙愛卿也平身吧。”

可就隻是這片刻的停頓,讓趙煜察覺到一絲微妙的、不善的氣息。

“肅王世子被害,趙愛卿查到現在,有何頭緒?”皇上問得很直接。

趙煜道:“回陛下,微臣探查到,涉案人或與多日前,刺傷太子殿下的凶徒左朗相關,左朗如今是否還被關押在大內密牢中,需要即刻證實,請陛下允準。”

說著,他便把來龍去脈的關鍵點說與皇上聽。

皇上聽著,眉頭逐漸擰成個疙瘩,沉吟片刻,吩咐壽明道:“你帶人去把左朗提來。”

待到壽明公公離開,皇上又問道:“朕聽說,琦兒這孩子,好男色?”

這事兒,尚還保密呢,就連刑部查案的人員也知之不詳,剛才沈澈說,有人嚼舌根子,是皇上在刑部安插的眼線嗎?

於是,趙煜謹慎答道:“回陛下,此事尚無定論,無憑無據,微臣不敢妄斷。”

皇上看著趙煜,似笑非笑的道:“若此事是真,趙大人,如何看?”

……

這問題答不好,要命啊。

趙煜隻覺得脊背上,隱約冒出一層薄汗,也不知是他這麽個壯小夥子,在屋裏熱的,還是三百年沒見過皇上什麽模樣,驟然麵聖又被盤問,心裏發慌。

略定心神,趙煜躬身答道:“陛下恕罪,肅王大世子已經身故,事情因果尚未查明,微臣不能置喙死者。”

皇上挑了挑眉毛,剛才睡意朦朧的模樣半分都不剩了,一雙眸子裏,滿是精明,他笑道:“好啊,那不如朕這般問你,如何看待斷袖之誼?”

……

皇上這是怎麽了?

趙煜突然覺得,有人嚼他舌頭根子,怕不是與公務相關這麽簡單,想到這,他下意識就想瞥一眼沈澈。

但一個閃念劃過腦海,眼珠剛想往太子身上飄,就又被意念攔了回來——事情若是並非如他所想,便是萬幸;如果是,他更不能對他有分毫特別之處,尤其是在皇上麵前。

於是,隻得道:“回陛下,依微臣淺見,任何情誼,不損傷第三人的利益時,都是值得尊重的,但若是有他人因為某種關係受到傷害,便得就事論事了。”

皇上“嗬嗬”笑了幾聲,點點頭,道:“確實如此,”頓了頓,他正色看著趙煜,問道,“既然如此,朕便直言問你,你與澈兒,是否……有些特別的感情?”

好嘛……

“澈兒身係我炎華血脈,朕不瞞你,近日朝裏有人傳言你二人情誼僭越,琦兒年幼,也不過是跟了這般歪風,趙愛卿,你看著朕的眼睛回答,你對澈兒,到底有無同僚之外的情誼?”

沒有!

標準答案當然是沒有了!

就算有……也不能承認。

更何況……

趙煜主觀覺得沒有。

他隻是覺得與這人的前世,意難平。

曾經的在意太深。

即便有喜歡,也是前世的錯愛、那是上輩子他都未曾察覺的感情,卻在這輩子僵而複蘇。

趙煜剛張嘴要答,沈澈突然搶先道:“父皇,趙大人是我炎華砥柱,您莫要聽旁人參奏些小事,便汙了他的清名。”

皇上這時臉上的表情,瞬間就精彩起來了,定定的看著兒子。

趙煜暗道不好,太子殿下越是跳出來幫自己說話,皇上便越發要覺得他是在護著自己。

這種情況下,清者自清,才是上策。

怎的沈澈平時精明得粘上毛就能上樹的模樣,今兒個反倒拎不清了。

下一刻,更讓趙煜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

皇上突然就笑了起來:“沒有最好,但……你若是真與趙愛卿惺惺相惜,也沒什麽。隻要你納妃,麵上功夫做足了,私底下,你二人愛怎樣都成。”

一瞬間,趙煜覺得腦袋嗡嗡的。

皇上這邏輯……

要不是看在他是皇上,而且眼睛不瞎的份兒上,趙煜非常想拿眼皮子夾他。

沈澈又不是種馬;又把那些嫁入皇室的女子當做什麽……

沈澈首先是個人,而後才是炎華的太子殿下。

雖然但是。

可畢竟命要緊,趙煜不敢公然跟皇上叫板。

沈澈卻突然跪下了。

趙煜以為下一刻,便要上演江山“美人”的爛俗大戲了,自己怕是最終要被扣上禍國殃民的罪人稱號,日後若是勢頭不見緩,怕連小命都岌岌可危。

卻聽沈澈道:“父皇,兒臣一直不納妃,並非是因為趙大人,”說著,他頓住好久,臉上的神色悲切起來,給足了皇上做心理建設的時間,才繼續道,“而是因為……兒臣……不能人事。”

趙煜猛然看向沈澈。

隻是他的反應,相較於皇上,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隻見陛下從椅子上“騰”一下就竄起來,要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大好,簡直要從禦書案上飛過來。

他兩步搶到沈澈近前,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你……你說什麽!”

沈澈眼睛上蒙著黑紗,神色卻鄭重無比:“父皇,兒臣是個天罰之人,先是盲了眼睛,而後又變得無法人事,想來是前世罪孽太重,這輩子擔不起我炎華的社稷之重,若是貿然娶妻,那外戚與我沈家齊心還好,若是別有他想……”

“啪——”一聲脆響,話茬驟然而止。

“胡說!”皇上一個耳光扇在沈澈臉上——身為太子,怎能說這種動搖國本的話!

太子殿下被打得身子猛地往側麵歪去。再站正時,就見他左頰清晰異常的五個指印。

趙煜看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站在一旁也不敢勸。

回想沈澈在車上與他說“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要當真……”

這人到底想幹什麽?

更何況,不能人事這事兒,是能輕易就裝得來的嗎?

皇上激動之下,狠狠扇了兒子一耳光,動手之後,也略後悔起來,見他挨了打,又重新跪下,悶不吭聲的低著頭,臉上的瞬間紅起一大片,便又心疼了。

“何時的事情,請人看過嗎?”

沈澈點頭,沒說話。

“空青看過嗎?”

沈澈繼續點頭。

“那老家夥說什麽?”

“他說……急不得,越急越與願望相背而馳。”

皇上壓著脾氣,深吸了一口氣,揚聲道:“來人,去把嶽太醫請來,快點!”

這嶽太醫,趙煜是有耳聞的,自己父親還在朝為官時,就偶有提到過他。據說他醫術高明得不得了,有人說,隻要是還吊著一口氣的人,送到他麵前,他就能救回來。

皇上要他給沈澈看……

還不眨眼的功夫就露餡兒了?

屋裏的氣氛,靜得詭異。

趙煜此時就盼著壽明公公趕快回來,讓他找個查案的借口遁走。

可左盼右盼,壽明公公也沒來,倒是盼來了皇上的幾個不善的眼神。

趙煜隻得眼觀鼻,鼻觀口的扮演木頭樁子。

終於,皇上身邊提人犯的手續,還是要比傳太醫繁瑣得多。嶽太醫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來了。

小老頭兒看模樣精神極了,鶴發童顏的老神仙不過如此,他進禦書房,見禮之後,環視一周,顯然通過“望”字訣,沒看出在場的幾位誰有大毛病,值得皇上火急火燎的傳召。

皇上頗有些難以啟齒,招手讓他到近前,低語幾句。

老太醫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走到沈澈身邊,和緩笑道:“太子殿下請坐,老臣給殿下搭一搭脈搏。”

嶽太醫給沈澈搭脈時,皇上就在一旁看著,堂堂天子,異常緊張,大氣都不敢出。見老太醫撤手,忙問道:“如何?”

小老頭兒砸了咂嘴兒,又伸手撓撓眼眉,撇嘴道:“太子殿下心脾兩虛,想來近些年操勞政務,確實……有患病的跡象,更甚,此事一半在身,一半在心,一旦失力,對自身便是不小的打擊,往複循環,周而複始,便會更糟。”

皇上聽到一半,眼淚就要下來了,隻差一屁股坐倒在地,指天痛哭——我沈家到底做了什麽孽!

嶽太醫看在眼裏,忙攔著道:“陛下也切勿過慮,緩慢調和,是能好的,當務之急,便是讓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在這事兒上,”他說著,便又笑問太子道,“空青師兄一直在殿下身側照應,他怎麽說?”

沈澈道:“與嶽太醫所言相差無幾。”

趙煜在一邊兒聽著,心道,沈澈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聯合嶽太醫一起誆騙皇上吧。

……

難不成……他是真的?

不好意思承認才讓我別信?

就在這時,趙煜盼望的壽明公公終於回來了,身後跟了一人,蓬頭垢麵,長發遮臉,手上腳上都戴著重鐐。

雖然看不到他的麵貌,但趙煜打眼一看,便知這人,不是左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