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池君非的表情、動作與沈琦非常相似,趙煜看不出半分刻意表演的跡象,更甚,就連沈澈也露出驚詫的表情,道:“你……你是琦兒!”

池君非眼睛裏汪著淚水,轉向沈澈,道:“太子哥哥……”

一句稱呼,沈澈便動容了,急切道:“你告訴孤,到底是誰害你!”

池君非苦笑著搖頭,舔舔嘴唇:“我沒看見,君非……君非該是也沒看見……當日君非去帳子裏取酒,很久都不出來,我就進去找他……一下子就被人從背後勒住了脖子,之後……全程,我都不曾看到過那人的臉,我隻覺得很疼……從來都沒那麽疼過……身子疼……心也疼……”

趙煜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人,除了長相還是池君非那張被打得很慘的臉,自眼神到聲音,無一與他印象中的沈琦二致,就連遇到不知怎麽回答的問題時,先搖頭苦笑,而後舔嘴唇的動作,都與趙煜記憶中,沈琦在馬車裏回答自己問題時一般無二。

沈澈又問道:“那你是受何人裹挾勒索?”

半晌無語。

就在趙煜以為池君非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開口道:“我不知道,但我第一次交錢給他時,我見到凶徒手腕上,紋了一片花瓣,顏色很特別,乍看像紅胎記似的……”

他說完這話,猛地甩甩頭,身子打了個晃,扶住床欄。

穩住身形後,他才又道:“我當時想出更多的錢讓他告訴我,是誰出賣了我和君非……但他竟然拒絕了,說……若是這樣,以後還怎麽月圓夜的生意。”

沈澈忙要細問,卻見池君非身子打晃,人突然就摔倒了,腦袋直愣愣的磕在床邊“咚”一聲響,聽著就疼。

空青一直在一邊看著,這會兒倒第一個衝上前去。

沈澈道:“他怎麽了?”

婉柔看過一場讓她驚掉下巴的大戲,心砰砰的翻騰,見人暈了,試探著問:“剛才……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嗎?現在世子的魂魄離開了,他便撐不住了?”

空青未置是否,隻是淡然道:“失血太多,又有舊傷,腦內缺血,昏了。”

趙煜見這回是真的,向空青道:“勞煩了。”

便轉身向外走。

婉柔一看自己老大走了,趕忙跟上。反倒沈澈,沒急著追出去,留在屋裏與空青低聲交流。

“大人……”婉柔不恥下問的精髓上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剛才……是真的世子來了嗎?”

說話時,小心翼翼的,眼睛時不時往周圍看,一副生怕世子有靈,正在一邊聽著的模樣。

趙煜瞥她一眼,就笑了,道:“你不會真的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言論吧。離魂症確實存在,至於借屍還魂……至少,本官沒見過。況且,池君非絕不無辜,大世子遇害時,隻怕他就在一旁看著。”

婉柔大驚,池君非當日不是一直昏死著嗎?

這案子她悉知的線索基本和趙煜一樣,怎的剛才她看在眼裏的就是神神叨叨,而趙煜卻看出這麽重大的突破……

趙煜見她茫然,解釋道:“時間線不對……依他的敘述和現場狀況看,池君非是先被打暈過去,大世子才進帳子遇襲,直到咱們發現世子被害,他一直沒醒。那麽,他是如何知道大世子身上受傷細節的呢?”

“所以屬下才覺得是借屍還魂……”婉柔嘟囔。

趙煜見她癡迷於神怪之說無法自拔,“哈哈”一笑置之,道:“從我第一句講述離魂症的時候,便有大半是胡說八道,空青看出來了,一直在配合我。而池君非呢,依著我的引導做表演,如今尚無鐵證,咱們且不驚了他這條蛇,免得橫生枝節。”

婉柔眨了眨眼睛,反應片刻,駭然道:“那他剛才……扇耳光,撞柱子……都是……都是……”

“都是演的,”趙煜捏捏眉心,“但他也算厲害。他是獬豸閣的學生,我猜他本來是想鑽律法不懲瘋癡之人的漏洞,以為我不經意間給他指了一條更明確的道,他便順勢而為了。”

趙煜說完這些,閉口不言,心裏盤算剛才自池君非那裏得來的關鍵——月圓夜的生意。

怎麽聽,都像是什麽江湖黑單。

但他初來都城不久,地頭蛇暗地裏的生意,他摸不清,若要去查……

讓避役司裏的兄弟去查問,該是合適的。

離開廂房門前,趙煜往屋內一望,見空青正在給池君非醫治,沈澈,就站在他身邊咫尺,幫空青端著一托盤工具。

趙煜在心裏哼了一聲,轉身離開,去找周重了。

肅王世子遇害,周重當然也沒辦法躲清閑,無數的岔頭線索,需要他去查實,忙得好像要打仗一樣,趙煜連跑了三個地方,最後,還就是在避役司把他“逮住”了。

看他焦頭爛額的模樣,趙煜也不多與他寒暄,直言相問:“周大人,知不知道都城裏有什麽所謂‘月圓夜的生意’?”

周重先往趙煜身後看了看,見確實隻有他自己,皺眉道:“太子殿下沒同來嗎?”

趙煜先是覺得奇怪,緊接著心裏生出一丟丟別扭,自覺得不多,大概隻有指甲蓋大小——為什麽沈澈就得跟他綁一起呢。

但趙煜有個頂厲害的本事,能在心裏把一個人從頭罵到腳,轉換十八個來回不重樣,可若是不想顯露在臉上,便半分不會叫人看出來。

於是,他眉頭一挑,道:“周大人為何有此一問?”

就事論事,半分情緒都顯不出來。

周重手忙腳亂的,顯然也顧不上想許多,直言答道:“世子遇害前,太子殿下曾讓下官去查一個江湖組織,昨日避役司老六幾人剛查出結果,正巧對方便接‘月圓夜的生意’,密碟今早送到太子殿下手上的,下官還以為殿下告訴大人了,”說著,他又扯了半句往事,“其實老六他們,當時也是順著這趟路子接的生意,隻不過他們地位不高,不是核心成員,對很多事情都不明就裏。”

這倒是出乎趙煜預料。

至於沈澈……

恰巧嗎?

沈澈幾乎每一步棋都快趙煜半步。

趙煜動了心思,讓周重把情況說說。

天子腳下,也有江湖,江湖之上,便有道兒上的生意。

這所謂接月圓夜的生意,是一個神秘組織的特有營生,也不知從何時傳下來的規矩,他們接生意,從來不僅看錢,但其他的衡量標準是什麽,至今也沒人能摸得準。

若有人想與他們“合作”,便得在月圓之夜,手持一柄黑扇,站在玉帶河畔一棵歪脖老柳樹下,組織的接頭人便會暗中觀察,若是能得他看中,他便會現身來與事主接頭,反之,則無事發生。

多年前,朝廷動過引蛇出洞的心思,讓人扮作百姓,手持黑扇前去相見,想借此摸清對方的底細,收納招安,但不知道為何被看破了,接連三次,都無後文。

而後,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直到前些日子,沈澈舊事重提。

周重通過避役司的江湖關係網絡,查到這組織名叫“水間閣”。

至於,月圓之夜……

可不就是今兒個麽!

連日的忙亂,讓趙煜忘了時間,日出日落,自案發至今已經有幾日。

今日是仲秋滿月。

皇上身體剛好,免了往年的大祭,便更是一切都顯得清淡了。

趙煜扭頭就要走,被周重叫住:“大人且慢。”

接下來,周重說出了一個新鮮熱乎兒,剛剛查來的消息——上個月的月圓夜,有人看到大世子沈琦手持黑扇,站在歪脖柳樹下。

而與他相見之人,正是納樂坊的左朗。

又是左朗……

若放在幾個月前,這二人在一起,任誰都不會覺得蹊蹺,可如今再看,無處不透露出詭異來。

更何況,左朗不是因為行刺太子,還被關在大內密牢裏嗎!

“消息確實不假嗎?”趙煜問道。

周重鄭重的點頭。

但這……怎麽可能呢?

大內密牢的牆,能抵十層刑部大牢的。

左朗行刺太子,該十死無生。

怎麽一扭臉的功夫,又能與沈琦接頭,還這般明目張膽。

更不知他是不是那鋼曲透骨拳的傳人。

事態的走勢,已如野馬脫韁,瞬間就要脫出控製範圍內了。

“左朗還在獄中嗎,查實了沒有?”

這回把周重問住了,他麵露難色:“這……這消息下官也剛得知不久,而且……大內密牢,下官無權巡查。”

倒是了。

趙煜尋思,若是自己直接去大內密牢查探是否妥當,衡辛便一溜煙兒跑過來了:“哎喲,大人,您怎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叫小的好找!”

寒涼的秋日裏,說話都要有哈氣了,衡辛的寬腦門兒上,竟然滲出一層薄汗。

趙煜皺眉看他:“又出什麽事了?”

衡辛搖搖手,勻著氣答道:“皇上來了傳召,讓您即刻進宮去一趟。”

聽到這,趙煜向周重拱手道:“告辭。”

急急火火的便往外走。

他如今身上還穿著常服,要先回去換上官服再入宮,從避役司折返回刑部,再入宮,路線是個調角。

一耽誤,便要大半個時辰。

讓陛下坐等,可不是什麽好路數。

趙煜在前麵走,衡辛小跑著追在後麵,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大人……陛下召見,您也不用這麽急呀……”

趙煜不理他,繼續大步往外量。

衡辛突然反應過來自家主子的心思了,道:“您不用折回刑部去,太子殿下和您一同入宮,他給您把官服帶著呢,路上換就是了。”

趙煜腳步頓住了,眉頭不自覺的抽搐了兩下。

馬車裏。

趙煜悶不吭聲的換衣服。

如今他知道這人不是真瞎,有意無意的看他遮眼的黑紗,朦朧下,沈澈眼眸的輪廓是閉合的。

也好在換官服,不用脫個精光。

“阿煜,你今兒……怎麽怪怪的?”沈澈終於忍不住這靜得要死的氣氛,問道。

趙煜不說話。

半晌,像是覺得悶不吭聲的終歸不好,便道:“殿下與空青大夫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嗎,能讓下官有幸搭上順風車。”

沈澈道:“誰說是順風車,孤就是專門和你一同……”

話說到這,話語頓住,太子殿下突然輕聲笑了,聲音也變得親近起來,“你……不會是在吃空青的醋吧?”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煜: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