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大驚,恍然側身觀瞧,卻沒出手。

她自問功夫雖然不算一流,但隱匿行蹤的本事可圈可點。

想當初在花好月圓樓,她藏身於床榻背麵的縫隙中,饒是趙煜、沈澈、周重一眾高手齊聚屋內,都無人發現她的行跡。

剛才,她見趙煜是和沈澈一起回來的,知道太子殿下耳音了得,還特意調整了呼吸,隻安安靜靜的在樹上,想遠遠的看趙煜一眼罷了。

那二人誰都沒發現她……

可她卻被這不知是誰發現了。

這人笑吟吟的看著她,沒有半點殺氣。

甚至,就連一絲人氣都沒有。

婉柔雖然喝了酒,但也沒醉,這人何時摸到她身側,她毫無察覺。

有點滲人。

姑娘微微安定心神,打量眼前這人——是個白衣似雪的翩翩公子。

乍看逸雅出塵,月光透過樹影打在他的衣衫上,為他身形籠上一層朦朧夢幻的月白色光暈,縹緲如謫仙降世。但細看,他表情又沒有仙人那般出塵,隱約暈散出些許桀驁,跟乍看與世無爭的氣韻大為違和。

尤其自他的一雙眼睛裏,透出些普通人沒有的神采,婉柔不知道該將那稱為野心還是城府,她隻覺得,他的雙眸深邃得像星空,用廣袤的溫柔包容著在他心底叫囂的萬粒塵埃。

婉柔的經曆並不平淡,卻絲毫看不懂他的矛盾。

那人見姑娘看著他發呆,笑得更柔了:“你喜歡趙大人?”

他又問了一遍。

“你是誰?”婉柔問道。

他好像沒有惡意,但以這種方式出現,也算不上討喜。

“在下江吟風,是趙煜大人的……朋友,在內衙借住幾日,”年輕人說著,向婉柔躬身行禮,“覺得姑娘納氣的功夫高明,才無意冒犯了。”

再高明,還不是被你察覺了。

婉柔蹙起眉頭,沒答話。

姑娘隻想自樹上一躍而下,被江吟風拉住了手肘。

他笑道:“是在下擾了姑娘清淨,該我走才是。”

說罷,他身子一飄,便自樹上一躍而下,宛如落葉芊翩,輕悄悄的,落地毫無聲息。

回身向還在樹上的婉柔抱拳行個禮,幾步踱到院子月洞門前的矮枝上,取下一隻鳥籠,鳥籠被布罩住了,不知裏麵是什麽鳥兒。籠子震動,鳥兒輕鳴,嘰嘰喳喳的好聽。

這人拎著鳥籠,離開了。

且不說他在刑部內衙遛鳥……

單是飄身下樹的身法,婉柔便自覺苦練一輩子,外加拍馬也趕不上。

他是趙大人的朋友……?

可從未見過。

心思轉到趙煜身上,姑娘的目光又落回書房窗紙的剪影上。

看得出,趙煜斜倚在臥榻上翻閱著什麽,片刻,他捏了捏眉心,往後一仰,半躺下來,書卷就扣在胸前,看那模樣,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什麽。

婉柔又倚回樹幹上,看著窗欞內一片暖黃的光輝怔怔發呆,心道,原來他平時都是這樣辛苦的。

刑部的內衙其實很美,亭台樓閣不繁瑣,卻盡顯雅致。更甚,玉帶河有一條淺緩的支流,穿院而過。

月光灑在河水上,粼粼銀輝,顯得冷冷的。

直到姑娘把壺裏的酒都喝完了,趙煜依舊沒動姿勢。

他書房還敞著兩扇窗,若是就這樣睡著了……要受風寒的。

婉柔有些猶豫,要不要前去幫他把窗子關上,或者索性弄出些聲響,驚醒了他,好讓他回寢室去睡。

還未有所行動,便看見一個人影,腳步輕巧的走到趙煜書房前,在窗前駐足片刻,而後就又向門前走去。

距離有些遠,婉柔揉了揉眼睛,細看。

那人是太子殿下。

於是,姑娘便又一次在樹幹上坐好,屏住氣息,她終究還是忌諱太子殿下的耳音——若是接二連三的被人發現,自己姑娘家家坐在高枝上,偷偷看趙大人,當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隻得暗下決心,下次再也不這麽衝動了。

不大一會兒功夫,太子殿下的剪影便也投射在窗紙上,線條完美得如同影戲的人物。

隻見他輕手輕腳的走到趙煜近前,彎下身子,輕輕貼近趙煜的額頭……

遠遠看,恍如他俯身親吻趙煜。

婉柔驚得瞪大了眼睛。

可細想,姑娘便覺得自己荒唐——該是太子殿下眼睛不便,在聽趙大人的呼吸聲,判斷他是否睡得沉實了。

果然,殿下即刻就直了身子,褪下自己的氅衣,極輕緩的搭在趙煜身上。又把斜向裏還開著的窗戶關好,吹熄了屋裏多餘的燭火,獨留下門口的一盞照明。

婉柔從沒見過男人如此柔情似水,她自問這事由自己來做,也絕做不到這般輕緩細致。

她更沒有把握,進屋做這麽多事,還不把趙煜吵醒。

隻得自愧不如。

燭火暗淡,窗上的投影跟著暗下來,看不見了。

隻是好久,都不見太子殿下出來。

婉柔心裏也說不清是何感觸,飛身自樹上一躍而下,回別苑去了。

再說趙煜,他看著卷宗內參,細想當年案件的始末,很多地方都說不通……

更甚,可以說是莫名其妙。

他本來仰在臥榻上捋思緒。

無奈內傷初愈,精氣神不比全盛之時,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困意襲來,眼皮重得像鉛鑄的,身子半分都不願再挪動,便就這樣睡了。

再醒來時,天邊已經擦了白,自己萬分難得的,連姿勢都沒變過。

坐起來,才發現身上蓋著件衣裳,隻一看,便知道是誰的。

趕忙環顧,可屋裏除了自己再無旁人。

沈澈不知何時離開的。

他把衣裳疊好,好好放在臥榻上,走到窗前,把窗子重新推開,讓清晨的空氣溜進屋子,灌入肺裏。

翟瑞,冤獄坐了近二十年,當年的證人證物,大都不複存在。

能給他翻案嗎?

趙煜也沒有把握。

但他願意一試。

看看天色,他叫來衡辛,讓他去刑部內牢,把翟瑞帶過來。

衡辛二話沒說,難得毫不多嘴,應了一聲,便要去辦差。

“哎——”趙煜鬼使神差的開口道,“他……太子殿下呢?”

衡辛又低著頭轉回來,躬身答道:“小人不敢打探殿下行蹤,但猜想,此時許是還在安寢。”

是了,此時已是初夏,天色雖然微明,但時辰,其實早得很。

趙煜擺手,讓衡辛去提人。

衡辛轉身的瞬間,他恍惚看見這小子臉上露出絲不老實的笑意,笑得奸猾。

趙煜搖搖頭,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他隻知道沈澈在他睡著時,前來找他,還貼心的給他蓋衣關窗,可他不知道,那人離開時正好與衡辛撞上,就在半個時辰之前。

於是,衡辛腦子裏的小劇情沸騰得像開鍋下餃子一樣,但無論如何,他看得出殿下對自家大人上心得很,這就行了。

刑部的內牢與內衙,中間隻隔著兩座院子,衡辛去了沒多久,便回來了。

他身後,兩名衙役押著一名身帶重枷的中年人。

這中年人便是翟瑞。

他此時不過四十幾歲。但近二十年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涯,讓他看不見光亮,更看不到希望。

打眼看,翟瑞已經老得像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身子佝僂,頭發花白,臉上皺紋堆疊得厲害。

最讓人看了便心痛的,是他的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除了還會轉動,便與死人沒什麽兩樣了。

趙煜動容,這還是他年幼印象中翟先生家裏的大哥哥嗎?

當年……他那樣名士無雙、義氣翩翩。

“把枷卸下來吧。”他吩咐著,起身相迎。

“翟大哥……”趙煜努力的克製著表情,不讓翟瑞覺得自己在可憐他。

他示意翟瑞坐下:“要不是翟先生在城郊攔住我,我都不知道,這麽多年,你竟然一直在刑部的內牢裏……”

翟瑞上下打量趙煜,便笑了:“當年的小不點,竟然做了刑部尚書。你小時候就聰明,往後更能大展宏圖……”

“翟大哥……”趙煜止住翟瑞的寒暄,“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當年的過往,你要據實告訴我。”

翟瑞沒說話,隻是深吸一口氣,定定的看著趙煜。

趙煜也不說話,麵色平和又堅定的與他對視。

終於,翟瑞歎息道:“你爹爹用盡人脈,保我一條命,我已經很知足了,事涉皇族……又時隔多年……我爹……咳,”說著,他閉了閉眼睛,“又何苦再把你扯進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

更何況,又有誰願意憑白背著冤屈。

翟瑞的消極,讓趙煜覺得意外,細想又在情理之中——他的心隻怕早就被磨死了。

趙煜正色道:“此是冤案,是炎華的沈家欠你的交代。”

義正嚴詞,本以為多少能打動翟瑞。

萬沒想到,翟瑞心字成灰已多時,二十年的光景,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不見天日的牢裏度日如年的。

他隻是平靜的問趙煜道:“你想沒想過,這可能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的事情,你爹爹都不敢公然對抗皇權,是誰給你的底氣?”

“是孤。”

眾人都向聲音的主人看去。

正是太子殿下。

他是剛起床的模樣。頭發還沒束起來,垂順在身後。

一身純白色的寢衣也沒更換,寢衣的領邊袖口勾勒著銀絲線,透露出皇室低調的精致貴氣。掌寬的綢帶束在腰間,肩上隨便披了一件薄氅。

說過這句話,他那就站在門前沒有動。

翟瑞見這黑紗遮住雙眸的年輕人好像一樹山崖邊仰雪淩寒的白梅。心道,二十年,江山人才輩出,一切都變了……

他聽沈澈自稱“孤”,心中盤算,他是太子嗎,當今的太子殿下,竟然是個盲眼人?

趙煜也是一愣。

他從未覺得沈澈說話聲音如此好聽,“是孤”兩個字,如天外靈音,餘音繞梁,更繞在趙大人心上,再聽幾遍都不覺得膩歪——有人撐腰,挺痛快的。

想到這,他鄭重行禮道:“太子殿下安。”

沈澈轉向他,在翟瑞麵前,端著太子的尊貴架子,示意趙煜起身,道:“趙大人不必多禮。”說了這話,他才走進屋裏,行至趙煜身邊,與他並肩而立,鄭重向翟瑞道,“趙大人所言半點不錯,當年的過往,若真的是我家對不起先生,便該還你一個公道。”

而後,他悠然在趙煜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依著趙大人的性子,即便翟先生什麽都不說,他還是會去查,到時若是行入誤區,豈不更糟?”

翟瑞一雙渾濁的眼眸,注視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

他們身上的正氣、銳冽,讓他看到一絲希望。

久違的。

作者有話要說:

婉柔:一線吃瓜群眾想問,親了麽親了麽親了麽?

沈澈: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