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讓人不堪回首,糟亂無比。

案件細節趙煜近幾天看了數遍。

他之所以相信翟瑞不是真凶,除了相信他的為人,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案件的本身,無處不充斥著矛盾、多處因果不合邏輯。

趙煜堅信,一切不合邏輯的細節背後,都富有深意。

喆懿郡主,是當年慘案的死者。

她是廉王的女兒。皇室曾想要她去北遙和親。

榜文公布前,她突然在一處民宅中被刺殺身亡,凶器是一柄匕首,上麵刻著個“瑞”字。郡主的貼身丫頭說,從沒見過郡主用這柄匕首。

再經查實,民宅的所有人是郡主。無人知道她買這處宅子做什麽,更沒人知道她為什麽會死在這裏。

這樣撲朔又缺乏細節的因果,若是傳揚出去,老百姓們的吐沫星子,便能添油加醋的為皇室勾勒出無數個比真相還真的事情原貌。

事發突然,重壓之下,當年的刑部尚書魏學海想快速得到線索破案,隻得隱匿因果,隻張榜將凶器繪型,希望能有人前來提供線索。

結果驚喜來得異常快,半日時間,便有人前來舉報,說認識凶器的主人。

舉報人,是翟瑞的昔日同窗,說他親眼所見翟瑞這幾日總是把玩著匕首出神,書生玩匕首,讓他印象深刻。

當然,這之後翟瑞順理成章的被抓,匕首上刻的“瑞”字,幾乎坐實了犯案凶徒正是他。

魏學海更是如抽絲剝繭,終於找到線頭一般,案件的進度突飛猛進。

可世上,有清官明鏡高懸,便有混人敷衍了事。

趙煜看到這裏時,心下不禁生出怒意。

查案,最要不得的便是預設立場。以魏學海當時的做法來看,他就是奔著翟瑞是真凶這條路走下去的,又或者說,他隻是想給上頭一個交代。

什麽清者自清雲雲,在這樣的前提下,都是屁話。

翟瑞大喊冤枉,不承認匕首是自己的,更不承認是他殺害了喆懿郡主。

但刑部官員在魏學海的帶領下複勘現場,發現了不知是誰的毛發,與翟瑞的做過對比。二者粗細、卷曲性狀完全一致(※),就這樣,翟瑞是凶手的事情,板上釘釘,人證物證俱全。

翟瑞依舊大喊冤枉,可又說不出案發當日他和誰在一起。

再說翟瑞的父親翟恪,急得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是趙煜的教席先生,兒子被下了大獄,一旦坐實,就是誅九族的罪過。這如何還坐得住?懇求當時官拜右丞相的趙煜父親,幫兒子洗清嫌疑。

事情,在老趙大人與三法司一眾官員的拉扯之下僵持。

但細看,趙煜不禁疑惑。

其實阻礙事情柳暗花明的,除了當年的刑部尚書巴不得早早結案,更要命的是,翟瑞自己雖然不認罪,卻也拒不配合交代任何有利於自己的細節。

就在事情焦灼時,北遙與炎華發生了一次邊關的談判崩裂,廉王也因痛失愛女,急病身故。

案件的節奏暫緩下來。

老趙大人得了機會,差人詳查舉報人,發現他曾經多次因為行為不端,牽扯進糾紛裏,再細看供狀,發現他敘述的細節,多處前後不一。嚴審之下,終於查明,他確實見過翟瑞把玩一柄類似的匕首,但刀鞘的顏色與凶器是不一樣的,他前去舉報其實是為了賞金。

關鍵的證據不再可靠,可又苦無新的線索出現。

翟瑞在刑部的內牢一呆就近二十年。

直到數年前,以毛發的性狀作為斷案證據的荒唐事終於被推翻,一直期盼兒子洗清罪名的翟恪,才又看到了希望。

他立刻到刑部擊鼓鳴冤。

魏學海礙著趙煜父親的麵子,雖然麵上受理了平反冤案的事由,卻在實查過程中,推三阻四,左拖右耗——直至自己一命歸西,趙煜繼任了職位,這案子依舊不上不下的懸在這。

話說到這,便又出現了一個讓趙煜想不通的事實——廉王確實身故了,但廉王府還在,廉王妃還活著。

郡主,是她的親生女兒。

可這麽多年,王府裏的貴人們活得很平靜。

細想,又透出一股詭異來。

趙煜翻查卷宗時看得窩火。

前世他曾經身為王爺,眾人各懷什麽心思,他自然懂得。

拋開皇室不提,就連自己的父親,也並沒有做到全心全意幫翟瑞洗清冤屈,他隻是礙於情麵保全了翟瑞的一條命而已。

趙煜看向翟瑞,見他被沈澈方才的幹脆打動了似的,眼底泛出幾縷希望的光芒,趕忙趁熱打鐵道:“翟大哥,當年的事……我若猜得不對,你勿怪,”接著,他不管翟瑞作何反應,便繼續道,“翟大哥當年確實與郡主相識,甚至兩情相悅,郡主身故後,你為了保她的身後名,才既不認罪,又無法交代案發當日的行蹤,是嗎?我設想過無數可能,唯有這個,最能解釋你矛盾的做法。凶器,本是一對,是你和郡主的信物,刻著‘瑞’字的那柄,其實是郡主的,是嗎?”

翟瑞大驚,這麽多年,他堅守在心底的秘密,竟然這般輕易,就被趙煜道破。

他看向沈澈,隧又覺得不可能是他把內情告訴趙煜的。太子太年輕了,更何況,他與郡主的私情,當年都無人知曉。

趙煜一看翟瑞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於是柔和了聲音道:“你為她守了這麽多年秘密,她要是在天有靈,也不希望你含冤受屈一輩子,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麽?”

翟瑞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飄到門外,看著將明的天邊,仿佛已故的愛人就在那裏,好一會兒,他才道:“我若是為她著想,就該把這些事情帶進棺材裏去才對。”

一瞬間,趙煜心裏的火又往上撞——死人的身後名,比活著的人重要嗎?

他強壓著脾氣,道:“翟大哥可有想過你父親這些年過得是什麽日子,你占據著疑凶的位置,要讓殺害郡主的真凶逍遙快活嗎?”

翟瑞沉默不語,屋裏一時寂靜。

趙煜不說話,沈澈也異常安靜。

翟瑞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時間好像靜止了,終於,他幾不可聞的道:“她……是自殺的,她不願意去和親,而我,又沒有勇氣帶她走……這麽多年的牢獄之災,是我欠她的。”

是了。

唯有愧疚,能讓他做到蹲近二十年的冤獄,閉口不言。

但是……

“郡主不是自殺的,”趙煜冷冷的道,“我看過當年的繪型圖,她雖然手握匕首,但她的傷口,是自左下向右上刺入心髒的,造成這樣傷口的可能性不用我說,翟大哥應該能想到因果。”

要麽,郡主是個左撇子;要麽就是有個右利手的人站在她對麵下的手。

而且,那人行凶時的身位,要比郡主還低。

這些細節,當年魏學海不可能覺察不到,隻是他想盡快結案交差,所以選擇視而不見……

翟瑞幾乎認為自己聽錯了,他是在做夢。

他忽然抬起手來,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臉頰上火辣辣的痛蔓延開,讓他確定這一切的真實性。

在場的眾人都沒再說話。

直到翟瑞臉頰上痛楚漸漸減弱,他如同兩口枯井一般的眼睛裏終於沁出淚水。

眼淚無聲的往下流。

翟瑞自己也不明白他在哭什麽,委屈、冤枉、後悔?

年華似水,再多的淚水也追不回來。

這些年的緘默,竟然隻空守了一個虛假的“真相”。

他坐在椅子上先是掩麵啜泣,漸而變成嚎啕,最後成為了嘶吼和呐喊。

趙煜瞥眼看沈澈,見他就隻安靜的坐著,竟然好似比自己還習以為常。唯獨微蹙起的眉頭,讓人看出,他到底還是動容的。

翟瑞哭喊得久了,嗓子啞了,才止住哭聲,雙眼通紅的坐在椅子上發愣。

趙煜起身,端過一杯溫茶給他。

翟瑞隻是接過杯子,一口水也沒喝:“阿煜啊……讓你看了笑話……想不到……我這半輩子,就是個笑話,”說著,他嘴角扯起一絲笑意,比剛才哭得還難看,“是有人殺了她嗎,但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就這時,一直坐在邊上,乖巧得像盆景一樣的太子殿下終於開口了:“你隻需把當年的事情說出來,其餘的,交給阿煜便是。”

趙煜看了沈澈一眼,那人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他,回以一個和善異常的笑意。

這一聲“阿煜”是順著翟瑞的視角喊出來的,非常順理成章,又非常讓趙煜別扭。

隻不過,疑案當前,不是計較這細枝末節的時候,趙煜隻是皺了皺眉頭,便又看向翟瑞。

翟瑞此時把十根手指摳進頭發裏,他久沒清洗的頭發像幹草一樣。趙煜知道他在回憶當年的事情。

那些事情一定像夢魘一樣,深深的埋在他心裏,今天他就要把封印解開了。

“那所宅子,是她買下來和我見麵用的,我和她……已經做了夫妻了。”

趙煜臉上滿是認真聽他傾訴的神色,半分吃驚和鄙夷都沒有。

翟瑞繼續道:“案發前幾日,她不知從何途徑,得知皇上要封她為公主,去北遙和親。依著她爹廉王和皇上的關係,皇上斷不會收回成命……所以她就要我帶她走。”

郡主曾要翟瑞帶她私奔。

可翟瑞猶豫了。

他並沒擺出一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姿態,而是擔心,事情一旦敗露,他所犯的罪名就是拐帶郡主,甚至是皇上晉封的公主……

他不但要和郡主流亡半生,他的家人也會被牽連誅滅。

這份猶豫,入一個情竇初開、妙齡姑娘的眼,自然心如刀絞。

於是,郡主和他約定了一個日期,在她買下的宅院見麵,然後離開。

她說:“你如果要和我走,就來,如果不來,我們再也不要見麵了。”

而今,想也知道。

那天,他沒有去。

自那之後,他們也真的再沒有見了。

因為她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世紀真的出現過以毛發做對比,來認定凶手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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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阿煜阿煜,我改口了,有沒有紅包?

趙煜:?就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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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修綱,大概率停一天~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