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下意識看一眼沈澈,這人的安排果然別有深意。

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事情,單靠語言是說不清楚的。

回神,趙煜又向阿彩問道:“你家小姐這是怎麽了?”

其實他大約也知道,隻怕常襄郡君患有某種應激障礙。在他經手的案件中,曾見過一些涉案人,前一刻還冷靜沉穩,後一刻不知被什麽事情刺激到,就會突然發瘋發狂。

如郡君現在的模樣。

阿彩急了,道:“趙公子,這些緣由以後再說,這樣放任,小姐隻會越來越激動嚴重的!”

就像回應阿彩的話,常襄郡君突然看向阿彩,直逼她而來,口中罵道:“廢物!”

自她的眼神中能看出,她此時半點理智都不剩了。

阿彩一邊道:“小姐別打奴婢,奴婢知道錯了……”一邊著急忙慌的往趙煜身後躲。

她擔心自家主子是真的,怕挨打,是真上加真。

想來趙煜瞥見她手臂上的傷痕,便是這麽來的。

她們外出都隨身帶著藥,看來郡君這毛病也有年頭了。

趙煜看向郡君,她的狀態越發不穩定。

有心上前一招讓她昏睡過去,好讓丫頭侍從帶她回王府好好醫治,卻又不敢貿然下手。

他畢竟不大通醫術,類似的毛病雖然見過,卻不知該如何醫治。

萬一有個紕漏,是要鬧出人命安危的。

一時間掣肘,眼看情況不容再耽誤,心一橫正待上前將人點暈了。身邊沈澈不知從個什麽角度鑽出來,先是拉住阿彩的衣裳後領,將小丫頭扯到人堆裏:“怕挨打,就別往前衝了,”隨後,在趙煜肩頭一扳,二人自然的錯了身位,沈澈繼續道,“公子不必出手,屬下代勞就是了。”

說罷,也不等趙煜做反應,直接將他掩在身後,兩步晃到郡君身側,一指戳在她頸後。

常襄郡君身子瞬間軟到下來,沈澈在她背後托扶住,把人順在牆邊。

小丫頭阿彩焦急著衝上前,對沈澈怒目而視:“你……你怎的下手這麽粗魯!”

半分都不買他的好。

說著,她借著火光去看郡君的臉色,見她呼吸平穩,表情輕鬆下來,臉上本來因為激動而漲盈的紅色,逐漸退下去。

這才沒說什麽,從瓷瓶裏摸出一粒丸藥,塞進郡君嘴裏,回身向剛剛那名叫阿末的小廝喝道:“水呀,快拿水來,你眼睛掉在地溝裏了嗎!”

阿末唯唯諾諾的,年紀很小,眉眼還沒長開的模樣,嚇得趕緊爬進已經翻倒的馬車裏,好半天才翻出一隻竹子雕琢的水壺,從裏麵倒出水來,遞過去。

可不知他是因為著急還是被罵得怕了,慌忙間腳下趔趄,一杯水半點沒浪費,全都潑在阿彩身上。

阿彩怒意上湧,一對秀眉頃刻就立起來了,抬手便掐在阿末胳膊上,狠狠一擰。

少年痛得“哎呀”一聲,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兩轉。趕忙伸手抹幹淨。

阿彩積攢的怨氣,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喝道:“一點事情做不好,你還好意思委屈!”

眼看抬手又要來第二下。

沈澈出手如電,雙指搭在阿彩手腕上。

阿彩頓時覺得如同千斤之力壓下來,半分動彈不得。

怨氣又被沈澈憋了回去。

這滋味當然不好受!

她怒道:“你大膽!區區九品芝麻小官的侍衛,敢對我這般無禮,你可知道,我家姑娘是何身份?方才給你們幾分薄麵,你便不識好歹了?”

模樣驕縱異常。

趙煜在一旁看著,越發確定,這丫頭除了在郡君發病時,對她畏懼,平時該是被郡君慣著的,可以說是個心腹丫頭。

否則,畏懼、小心和怯懦才該是阿彩常態的模樣。

再看沈澈。

他雖然一直扮演著小侍衛的角色,底蘊裏卻依然存有太子殿下的底氣,這種經年日久的氣質,其實十分難以掩蓋。

紗罩鬥笠遮著麵龐,沒人看得見他的容貌表情,但他就隻微一轉頭,正麵阿彩。

瞬間,小丫頭也不知為什麽,便覺得壓迫感撲麵而來。好像那黑紗罩後麵有一雙能看到她心裏去的眼睛。

不經意的往後退開一步。

沈澈才幽幽的道:“你若是真關心自家姑娘好歹,就趕快給她服了藥帶回去休息才對。”

阿彩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這時左朗已經極有眼色的自納樂坊安排了馬車來,阿彩和幾名侍女把郡君攙扶上車,駕車回府了。

左朗也順理成章的隨車回去了,江吟風卻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不動。

周圍的住戶,一早聽出風聲不對,沒人看熱鬧,家家關門閉戶的睡覺去。

巷子裏,頃刻便靜悄悄的了。

夜風吹過,隻有那幾匹受了傷的馬,打著鼻響,在一旁休息。

趙煜沉吟片刻,先開口道:“多謝江兄,剛才沒有挑明我的身份。”

江吟風抱拳笑道:“這些,江某自然是理會得。”

“江兄……為何會在納樂坊打擂?”

江吟風身上的謎團,其實絲毫不比勝遇鏢局的過往少,但他目前乍看幹幹淨淨的,上件案子,與他相關的人或死或被抓,唯有他獨善其身。

細想,他與江顧帆好像十分莫逆親近。但江顧帆被收押,解送進都城,他半麵都沒再與他見過,更無半字的書信往來。

斷得幹幹淨淨。

趙煜摸不清,他是當真拎得清、斷得淨,身家清白分毫問題都沒有,還是心思縝密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更甚,還有本事讓江顧帆義無反顧的幫他扛事。

世間事,終歸逃不過人之常情幾個字。

此事,即便因為江遊北而無端受累,心裏再如何憤恨,最終還是江顧帆救他性命,幫他洗清懷疑。

更甚,那人落得手刃生父,眼看就要赴死的下場。

試問尋常人,哪個能做到如他現在這般靜默?

這人的心,冷得讓人覺得害怕。

可他若真的心冷,又為何對江顧帆托付的一對鸚鵡那樣上心?

為何曾經對他那樣悉心照顧?

幫他調整殘腿,又教他武功。

細想……

這就好像……十年磨一劍。

終於派上用場了。

也因為本質是利用,理智上,他必須跟江顧帆斷個幹淨,可感情上,十餘年的情誼隻得投射於那對鸚鵡?

趙煜背後生寒。

沒人能夠忽略日久而生的情誼。能讓他摒棄這樣的情誼,該是多大的利益或者使命的驅動?

趙煜心思清晰,麵兒上緩和,道:“不知江兄今後有何打算?納樂坊那樣的淺塘小池,如何能讓江兄湮沒其中呢?”

話語間,收攏之意非常明白了。

自從郡君的馬車走了,沈澈就又安靜下來,站在趙煜身旁,木雕似的。

一聽這話,木雕突然就開口了:“江兄若是不嫌棄,在下與三法司總捕頭私交不錯,你與他也有過幾麵之緣,不如在他手下謀個職務,以江兄的武功見識,假以時日,必能成就大事。”

沈澈也在回溯之前事件的始末,他如趙煜一樣,也看不透江吟風。

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這人不簡單。

他得讓趙煜理他遠點兒。

可為了好生盯著他的動作,又不能太遠了。

思來想去,隻想到周重那裏是個好去處。

周大人是勝遇府案件的親曆者,交代他應承江吟風,是合適的。

也不知沈澈是怕江吟風不同意,還是怕趙煜接不上茬口,又補充道:“我家大人剛剛上任,便將前一起案件的涉事人收留在內衙,這……傳出去,多有不妥。”

趙煜在一旁聽著直皺眉——

我是得避嫌,但周重這三法司總捕,就不用避嫌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江吟風笑吟吟的同意了沈澈的提議時,趙煜恍然覺得太子殿下像鬆下一口氣。

終於安排好江吟風,趙大人身披著月色回到內衙。

身後跟著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貼回來的沈澈——身為護衛,要護送大人安然回府才行。

那江吟風此時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呢。

……

都把人家收攏到周重身邊了,知道你的身份還不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嘛。

趙煜隻是腹誹,沒多費口舌。

因為他知道,就算拒絕,對方也還有不知多少個其它理由等著自己。

索□□咋咋地。

一直走進內衙的月洞門,二人身邊除了阿煥再無外人,沈澈依舊“陰魂”似的,跟在趙煜身後。

趙煜終於忍不了了,回身看他一眼,前一刻還想趕快讓他回東宮去,但驟然回頭,這人消瘦的身形衝擊了視線——勝遇府一趟,他好像比初見時,瘦了一圈,顯得更加高挑了。

但……多少有點像根竹竿子,夜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趙大人的心就又軟下來了,歎氣道:“今日晚了,殿下再回東宮舟車勞頓,若不嫌棄,就在內衙歇下吧。”

果然,沈澈巴掌一拍,高興道:“就知道你會心疼人,孤確實累得很,不用照應,這地方門兒清,”

說罷,笑吟吟的往他前些日子常住的那間廂房走去,“阿煥,去打水來,孤要梳洗更衣,早些歇下了。”

趙煜目送沈澈一副熟不講禮的模樣離去了,才捏捏眉心。明日他要去見見還被關在牢裏的翟瑞,今日需要再複盤一次卷宗。

更何況,待到郡君醒來,隻怕又有得鬧騰。

想到這,他喚來衡辛,吩咐道:“拿著本官的腰牌,去安排刑部的人事薄,加一個名叫趙改邪的書令史的記檔進去,隻要名字年紀就好。”

吩咐已畢,他獨自往書房去了。

月光斜灑在刑部內衙的院子裏,空****、靜悄悄的。月下樹梢上,婉柔倚著樹幹,提起手中的酒壺,淺啜著。

她一直在這裏等趙煜回來,見他安然來了,心便也安了。

遠遠看見趙大人的書房亮起燈火,姑娘又倚回樹幹上,喝一口酒,看著暗夜裏的星輝發呆。

如今她孑然一身了,日後的路要怎麽走,又會遇到誰呢……

她不願意再想,隻想尋著內心的感覺,依偎片刻的安寧。

剛閉上眼睛,忽然耳邊響起一人輕語:“姑娘喜歡趙大人?但你這樣遠遠看著,他可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