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的言外之意,是先禮後兵,若是江遊北敢鬧出幺蛾子,有的是官軍伺候他。

江遊北自然明白,但他還是不死心,道:“趙大人,畢竟身在朝堂,對江湖上的事……”

趙煜騎在馬上,剛才一直麵帶笑意,這會兒他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江總鏢頭,江湖遊曆多年,怎的突然,不諳世事了?案件沒查清,請總鏢頭看好自己鏢局裏的人,單說鏢旗上的徽紋圖案出現在凶案現場這一點,就足夠本官把諸位都帶回去問話。”

說話間,沈澈也已經上了馬,策馬行至趙煜身側。趙煜甩過目光不再看江遊北,冷冷的道:“江總鏢頭別讓本官為難。”

說罷,雙腳一夾馬肚子,馬兒揚蹄奔去。

府衙內牢,沒有趙煜想象中狼藉。

劫牢的凶徒打傷了幾名獄卒,沒下死手,還留下了目擊證人。

傷者一共四名,他們隻看清行凶的人,手持一對長匕首,不等看清他的樣貌,便都被匕首的手柄擊昏了。

若非正巧趕上換班的衙役察覺牢裏不對勁,在與凶徒對峙的瞬間就吹響了軍哨,可能江吟風被劫走,到現在還沒人知道呢。

立了大功的衙役年紀不大,眼睛裏冒精氣兒,一聽趙煜叫他問話,便立刻行禮道:“平時換班,屬下不進牢內,就能聽見值守的弟兄們閑話幾句,但今日屬下走到一重門邊時,牢裏依舊很靜。事有蹊蹺,屬下放輕腳步,凝神去聽,也聽見有人低聲交談,但語氣絕不是值守的弟兄。”

趙煜讚賞的點頭,示意他繼續。

小衙役又道:“屬下輕手輕腳的走到二重門邊往裏看,就見有兄弟倒在地上,但視線受阻,隻能看見鞋子……”說到緊張處,他咽了一口口水,“屬下正想退出來叫人,就見到江吟風被一名凶徒放出牢外了,但是……他們很奇怪。”

“如何怪法?”趙煜問道。

小衙役皺起眉頭,回想當時的場景,“好像意見不統一,當時……那凶徒想刺李大哥,卻被江吟風抓住手腕,製止了。情況緊急,屬下顧不得許多就吹響了軍哨。”

而後,則是江吟風拉著那凶徒匆匆離去,二人都沒再出手傷人。

趙煜捏了捏眉心,他一直在發低燒,這會兒眼窩處隱隱作痛。

整件事滲透出一股非常違和的不合邏輯。

剛才在鏢局門前,他想不清楚的怪異之處,如今突然清晰了——人心,向來是最大的變數。

江顧帆為何會篤信邱延能受他的恐嚇呢?

還是說,他早就算準了,邱延會認出他,更希望他把自己說出來。

他調虎離山、自暴身份!

為了證明獄中江吟風的清白。

可若真如此……

當初他何必舉報江吟風?豈不是搬起石頭自砸腳麵。

唯一的解釋,便是其中還有尚不為人知的初衷。

再回想江遊北,他好像真的不太在意兒子的去向、更不在意他是否牽涉在凶案裏。

與兒子的安危清白相比,老鏢頭更願意往這件案子裏麵紮。

趙煜思慮案件的邏輯,斜倚在內牢大門框上,抱著懷怔怔出神。

突然,一隻微涼的手掌搭在他額頭上,驚得他回了神,下意識就要躲開,又被對方另一隻手扣在背上。

那人的手,觸感微涼,給趙煜灼熱的額頭降了溫。

手的主人當然是太子殿下,他“嘖”一聲,假嗔道:“一早看你就不對勁,果然發熱了。”

說著,也不等趙煜反應,拉著他就走出牢門,往廂房方向去。

趙煜道:“我沒事。”手腕一抖,想輕巧的從沈澈的掌中脫離開。

可對方好像早就料到他會來這一手,手指巧妙的挪了方寸,正扣在趙煜腕間的脈門上。

趙大人束手。

可這般用強,趙煜瞬間就火了,聲音冷下來:“殿下放開下官。”

沈澈略有踟躕,腳步微頓之後,確實鬆開了他手腕,可下一刻,他反而滿把一抓,把趙煜整隻手都握在掌心裏——倒像是牽了手。

“不放,”沈澈道,拉著趙煜繼續往前走,“孤得好好看著你,不能讓我炎華國之柱石先把自己折騰倒了。”

嘿!

冠冕堂皇。

但人嘛,身體不舒服,脾氣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加上案件如同亂麻,趙大人便十分百分的不想和眼前這位糾纏,非常不識好歹的道:“下官不識抬舉,身體自己理會得,不勞殿下掛心。”

萬沒想到,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

太子殿下不僅不生氣,還極為縱容的微微一笑,朗聲道:“孤身為太子,能容有大才之人,你帶傷查案,心裏有火氣隻管發便是了,孤不會怪你的。隻不過,你傷口發了炎,必須換藥,”說著,他湊到趙煜耳邊,“趙大人要是不想讓衙役們看熱鬧,咱倆最好別在這逗悶子。”

耳語一句,趙煜真有點慫了。

他終歸還是懂得進退,太子殿下一來確實為了他好,分明就是自己“給臉不要臉”,二來這人執掌刑部本就是自己的上司,三來……

殿下功夫高的很,若是真打鬧起來,趙煜覺得自己討不得便宜。

冷靜來想,他對沈澈的抵觸,多半源於前世記憶裏過不去的坎兒。

衡量一番,趙大人終於服軟道:“下官自己會走,殿下放開吧。”

沈澈非常滿意的笑著放開他。

趙煜往廂房走:“殿下尊貴萬分,總跟下官糾纏什麽,下官會恪盡職守,好好辦案的。”

倒換來沈澈輕微一聲歎息:“我是擔心你玩忽職守嗎?上回跟你說的那些話,不是信口胡言,是真的第一眼見你,就覺得……嗯……”他駐足歪著頭,挑揀一番措辭,“就……覺得很熟悉。”

趙煜沒說話,麵無表情的繼續走,心裏道,難不成前世的過往,他也有點滴記憶?

平心而論,他麵對沈澈時,是怕的——他不怕太子殿下這個人,而是畏懼自己不受控製的內心。

一朝被蛇咬卻依舊狗改不了吃屎。

因為趙煜太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表麵上,他淡泊,好像對什麽都不大在乎,名望、仕途,通通不入眼。

但其實,他很慢熱。

越是如他這樣看似滿不在乎的人,真的用起心來,心意會深沉得像汪洋,稍不留神,就連自己都卷進萬劫不複的深淵,墜入海底。

就如上輩子,沈澈表現得比他主動從容得多,一直是沈澈追著他、逗著他,但實際上他對沈澈的在乎絕不比對方少。

否則當年宮廷內亂,那人對他背刺一劍,帶著他隱居坊間,二人三載共處,趙煜有無數次機會,報這一劍之仇,可到頭來終歸是下不去手。

當時他就明白,他和沈澈之間夾雜的不是仇恨,而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世事紛擾、立場對峙。

他們是困在兩個世界的人,卻渴望親密無間,終歸會化作泡影。

那種磨心熬肝的痛他記憶猶新,這輩子,趙煜怕了,不想再來一次。

趙大人任心裏七上八下、任沈澈把他指使到椅子上,重新清潔傷口。

他接過那人遞來的一丸藥,心不在焉的扔進嘴裏吞下。

沈澈就笑了:“你自剛才就在走神,藥更是接過來就吃,就不怕孤給你吃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趙煜恍恍惚惚,想也沒想便答道:“即便殿下直言是毒藥,要下官吃,下官也得吃,不是嗎?”

這話無理得蹬鼻子上臉,上房揭瓦。

可沈澈就跟沒脾氣似的,笑道:“孤可舍不得給你吃毒藥。”

趙煜一下噎住了,暗罵自己又開始兩輩子鬧得混沌糊塗,眼前這人是沈澈,不是前世那個與自己冤冤相報能長久的莫逆將軍。

瞥眼見他確實沒有怪罪的意思,想找補兩句抱歉的話,又覺得說多了矯情。

於是趙大人起身倒上一杯茶,遞在沈澈麵前,道:“下官腦子燒糊塗了,多謝殿下不計較。”

沈澈摸索著,指尖掠過趙煜手背,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道:“你心裏痛快些便好。”

然後,他輕輕把杯子放在桌上,又穩又準。

趙煜皺眉——這貨摸摸索索的動作絕對是故意的……

“你覺得凶手……會不會不是同一個人?”

沈澈突然收斂了剛才招撩的欠相兒,神色正式的道。

一提正事,趙煜也醒神兒了:“下官不確定,但如果是兩個人,他們該用的是同一種武功和兵刃,或許是同門,”頓了頓,他繼續道,“之前下官一直順著天崖的思路追查‘十花刺’,這……可能是個誤區。”

沈澈道:“為何會這樣想?”

“十花刺,除了用來做最後一擊,便再沒對被害人做出旁的傷害,之所以這樣,會不會是因為,十花刺並非是他稱手的兵刃,隻不過是用來做做樣子,引咱們入套的?否則,既然要留下證據,為何不留得更徹底一些?”

沈澈聽後半晌沒說話。

他蒙著眼睛,表情稍一素淨下來,人也就冷下來了。

上輩子,趙煜就覺得沈澈下頜到頸子的線條流暢得好看極了,硬一分過於剛猛,柔一分則又太媚色,隻如他現在這般就剛剛好。

隻是可惜再也看不見他的眼睛了。

沈澈一反常態,收斂了平日裏的敏銳,全沒察覺身旁的趙煜“色眯眯的”打量自己,一心好像在盤算什麽決定,怔怔的出神。

就在這時,天上一聲清亮的鳥鳴聲。

“三兩回來了!”趙煜忙拉開屋門走到院子中央。

海東青在天空盤旋幾圈,滑翔下來,落在趙煜的護臂上。

先是親昵的在趙煜胸前蹭蹭,緊接著就又拍著翅膀,作飛翔狀。

趙煜撫摸著它頭頂,讚道:“好三兩,”他轉身向沈澈道,“那二人的蹤跡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