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在勝遇府為官近兩年,從前隻聽聞城郊密林有一片禁地鬧鬼,但那地方久而久之,沒什麽人去,更沒出過什麽大亂子,也就隻當個樂子聽了便罷。可……從來不知道城郊還有一座廢棄的莊園。

他帶人跟著三兩的指引尋到此處。

海東青呼扇著翅膀,又一次落在趙煜的護臂上,嘰咕兩聲,示意任務完成,目標就在裏麵。

看向舊莊園,大門上懸掛著經久未曾修繕的匾額,四周攀附這繁複的花紋,匾額上雕刻的文字是“怯春寒居閣”。

這莊園的名字,該是取自“半怯春寒,半宜晴色,養得胭脂透。(※)”寫得是海棠花。

倒挺風雅。

但……又是海棠。

周重從一邊貓到趙煜近前,道:“大人,人手都已經布置妥當,咱們進去嗎?”

趙煜點點頭,吩咐道:“周大人在此壓陣,別讓人跑了。”

說著,他起身就往大門走過去,沈澈非常適時的跟上。

趙煜看他一眼,沒做阻攔。

反正也是攔不住的。

還是周重不放心二人,點手叫幾名自都城三法司帶來的高手跟上。

莊園的大門開著一條縫隙,趙煜用劍柄頂住門板,往前推,預料之外,門的轉軸並沒因為年久殘破而發出讓人牙磣的吱呀聲。

莊園院內,雖然破舊,倒也並算不得衰敗。

地上沒什麽枯枝殘葉,顯然是時不時有人打掃的。

門內,入眼是一座影壁牆,上麵的浮雕花紋繁複至極,與匾額上的相似,趙煜有一瞬間的晃神,覺得這雕花像是在哪裏見過,又想不起來。

隧而覺得自己過於敏感了,便不再理會,往院子裏走。

他身後一名捕頭上前來輕聲道:“大人,兩名嫌犯在此藏匿,還是由屬下等先去探路吧,以免有機關埋伏。”

趙煜做了個“不必”的手勢,左臂舉過頭頂,瞬間,三兩盤旋而下,悄無聲息的落在趙煜左臂上。

“去,找找在哪間屋裏。”趙煜低聲道。

三兩訓練有素,貼著房頂飛走了。

片刻,就轉還回來,落在地上,拍打著翅膀,示意趙煜跟它走。

眾人大開眼界,尋思著,這鳥兒要成精。

就差會拿翅膀子當胳膊指路了。

三兩指引幾人,來到二進院的東廂房,就又鳥悄的飛回樹頂去。趙煜轉向幾名捕頭,做手語指引幾人分散開來,在院子裏埋伏好。

再轉頭看沈澈一眼——這位……隨他吧。

即便幫不上忙,他總不至於壞事。

打定這個主意,趙大人輕手輕腳的走到窗根下,側耳往屋裏聽。

沈澈果然駕輕就熟的跟著他,挨著他坐下,手很自然的搭在趙煜右臂上,也往屋裏聽。

屋裏正有人說話,聽聲音像是江吟風:“你怎的最近脾性變了,從前你從不殺人的。”

然後,就是靜默。

過了好久,才聽見另一人輕歎一聲,道:“曹應雄日日拍江遊北的馬屁,時不常就說你忘恩負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鬧得你聲名全無。我不過是出口惡氣,而且,這樣才能證明你的清白。怪我?”

是江顧帆,但聲音頗有些悲涼。

江吟風道:“我怎麽會怪你,我的命是你救的,否則,現在我該被師父……”說著,他重重一聲歎息,“被你爹殺了,交給官府,嫁禍做凶手買好去了。我隻是……不希望你手上沾血。”

江顧帆突然就冷笑起來:“你幫我做跛腳的矯正器,偷偷教我武功,為得不就是今天嗎,又裝什麽心痛?”

隨後,是一陣腳步聲響,向窗邊過來了。

沈澈在趙煜手臂上一送,二人極為默契的閃到窗戶左右兩邊,一骨碌起身,緊緊貼著牆壁站好,幾乎同時,“哢噠”一聲鎖扣輕響,窗子便被江顧帆推開了,他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氣,才鼓足勇氣似的轉過身子又注視著江吟風:“而且你又怎知我之前沒殺過人……”

“顧帆……”江吟風也走到窗邊,聲音柔下來道,“趁著官府的人還沒找到這裏,你趕快走吧。”

“走?”江顧帆冷聲道,“讓我走去哪裏,莫非王土的地方,我去做一輩子逃犯?”

接下來,又是死一樣的靜默。

趙煜和那兩人隻被一扇推開的窗子阻隔著,就連那二人的呼吸聲,後隱約能聽見。他尋思著,這案子果然有更深層的因果。

終於,江吟風打破了沉寂,又低聲喚了江顧帆的名字,音調悲切又無奈:“你拿著這個,去北遙的嵐平城……”

“什麽意思?”話沒說完,就被江顧帆打斷了,“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讓你給我安排去處的,若是這樣,還不如一早讓你離開。我去衙門告發你,是為了在江遊北手下保你的命。而且,我和江遊北……我年少時拚命想讓他看我一眼,如今……終歸需要有個結果。”

話題越發焦灼關鍵,趙煜忽然就聽見一陣輕卻雜亂的腳步聲,還來不及暗道不妙,便看見陸吳川和江遊北,偷偷摸摸、極為小心的自一進門處走過來。

可這院子的第二進門前沒有影壁牆。

江顧帆二人正好能夠自推開的窗戶,斜向看見二進大門,隻是二人交流正在急炙之際,尚未在意外麵來了人。

趙煜忙打手勢製止來人。

可江遊北就像沒看見一樣,大喝道:“逆子!你果然在這裏!起初邱延說你殺害曹鏢頭,為父還不相信。到底怎麽回事,你二人是何時同流合汙,又為何製造那麽多慘絕人寰的凶案!”

他說著話,眼神一飄,晃了一眼窗戶根兒一左一右的趙煜和沈澈,隻當沒看見,歸正心神,看著自己的兒子:“你快隨為父去投案!”

屋裏的江顧帆半晌沒說話,而後蹦出來一句:“那麽爹也隨孩兒一起投案嗎?”

“你胡說什麽!”江遊北喝道。

江顧帆悲涼的笑,趙煜看不見他的表情,也能聽得出,這是一種死心的笑聲。

隻聽江顧帆繼續道:“是因為我天生殘疾,你才對我視而不見、萬般厭棄嗎?今時今日,孩兒可以當著陸大人的麵承認,殺害曹應雄和三名捕快、重傷錢天崖的都是我。如何?我即便殘疾也有此身手,你還覺得我丟人嗎?能正眼看我了嗎?” 他這話說得平淡極了,就像在講述今天晚上吃了什麽一樣,全聽不出半分激憤慨切,“但……雨夜都城郊外與趙煜大人過招,殺死錢天崖,以及最初的那兩起命案,不都出自你手嗎,爹爹?”

江遊北把臉一沉,道:“胡言亂語!我是嫌棄你跛腳,卻依舊好吃好喝的供養你,可你何時背著我偷學十花刺的招數,與這孽徒狼狽為奸的殘害無辜之人?更要嫁禍為父?”

江顧帆冷哼一聲,手在窗沿上一撐,自窗子裏一躍而出,腳落在地上“噠、噠”兩響,一輕一重。

而後他一步一步向江遊北走過去,腳幾乎看不出跛。

趙煜依舊站在窗邊,江顧帆尚沒發現他。

此時,趙煜便確信,那日雨夜都城郊外射殺錢天崖的凶手不是他。

那人的武功比他高得多,不大可能至此都沒發現他藏身在咫尺範圍內。

江遊北該是第一次見兒子一改往日的殘頹之態,也睜大了眼睛,顫聲道:“你……你的腳……”

江顧帆道:“是吟風幫我打造了木墊腳。”

此時,知道玄機,再仔細看江顧帆的雙腳,果然看出他左腳的鞋子自裏麵墊起來一寸餘,隻是這鞋子做得非常精妙,加之他平日裏穿的衣裳下擺極長,不刻意看,幾乎看不出什麽不妥。

從前,趙煜見他幾近拖地的衣擺,以為他是自卑,想把腿腳遮住,如今看來,倒是為了遮掩鞋子的奧妙。

“爹,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自己為了依附朝堂就殺害無辜,又想賊喊捉賊的嫁禍給吟風,向朝廷買好嗎?”

江遊北極快的向趙煜掃了一眼,向江顧帆喝問:“你……信口胡言,簡直……簡直就是被那逆徒鬧得鬼迷心竅,早知如此,為父當年無論如何都不會收留他!還該一早就掐死你!”

江顧帆深吸一口氣,即便趙煜看不見他的神色,都能自他的動作看出壓抑。

江顧帆幽然道:“兒子這樣說,自然是拿得出證據。”

他話音落,便伸手入懷。

趙煜身處的地方視野不好,隻能看見江顧帆從懷裏摸出了什麽,江遊北突然就睜大了眼睛,但他還不及反應,便是“砰——”的一聲。

距離太近了,再如何,江遊北也沒想到親生兒子會突然向自己出手,來不及反應,便應聲倒地。

幾乎同時,陸吳川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非常丟人。

驚變太快。

趙煜和沈澈同時衝過去。

埋伏在四周的捕快們一擁而上。

屋裏江吟風“哎呀!”一聲,喝道,“別傷他!”

自窗戶一躍而出。

唯獨江顧帆無情得像一隻怪物,居高臨下的俯視生父。

再一眨眼的功夫,手銃已經不知怎麽的到了沈澈手裏。

江顧帆卻隻是呆立不動,看著江遊北眼眸逐漸暗淡下去,臉上複雜的神色就此定格,也不知是對江遊北說的,還是在自言自語:“這是你我今生最好的結局,比起過堂受審,我送你個痛快,就算盡孝了,”

說罷,他轉向趙煜,“趙大人,可以比對彈丸,這支手銃,就是射殺錢大人的那一支。”

他話語平淡,表情也平淡,兩行淚水滑落,依舊平平淡淡。

沈澈調轉手銃的槍口,把凶器交在趙煜手上。

槍筒還略微燙手。

這槍名為六翼銃,是能夠連發的火器。按理說該隻有官家存有極少的幾柄。不知江遊北有何門路,得到這麽好的東西。

趙煜目光轉而投向江顧帆:“江少鏢頭,天崖死於射殺這件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這事從未允許對外公布過,為保萬無一失,就連陸吳川都不知道。

即便江遊北是真凶,趙煜也並不覺得他會把這些事告訴被他嫌棄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張鎡的《念奴嬌·宜雨亭詠千葉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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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天使十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