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延被沈澈卡住脖子,非常識相的向趙煜投來求助的目光。

趙煜眉毛輕挑起些許,不僅不製止自家侍衛,反而站在一旁看熱鬧,一副希望他“逼供”奏效的神色。

邱延臉色煞白。

他並沒窒息。沈澈隻是兩根手指,隻是像鉗東西一樣,搭在他脖子上,但他害怕了,因為對方的手指在緩慢的收緊,他的喉骨越發疼痛起來,扯到耳朵的神經,也沒來由的緊張。

他拚盡力氣,從嗓子眼擠出話來:“趙大人……你任憑侍衛胡作非為,就……不怕百姓看到……嗎?”

趙煜撇著嘴,走到沈澈身邊,露出一抹沒心沒肺的笑意,眼神掃向遠處正在被周重問話的江遊北,道:“你家總鏢頭沒工夫應承你,百姓們呢,也不希望本官對一個凶犯的同謀心慈手軟,本官執法多年,自然懂得不能輕易動用酷刑,而且剛才本官的判斷,可能過於武斷,冤枉了你,”說著,他一伸手,指向曹師傅的屍身,“所以,本官讓你跟曹師傅好好待幾天,仔細想想,他到底是怎麽死的。本官告訴你個仵作驗屍的秘密,若是死者心有怨氣,就會把屍體充得腫脹,到時候你看曹師傅是否臉漲身腫,色如茄子紫,就能知道他有沒有怨恨了。”

心有怨氣,充脹屍體當然是趙煜胡說。

那不過是死後必經的過程,隻不過一般人不知道,更沒見過。

邱延都傻了。

他從前聽說趙煜為官清廉正直,民案刑案到他手裏,就沒有解決不了的。

剛才一路上過來,他還在想,說話這樣溫文爾雅的人,為何會有那樣硬氣的聲名在坊間。

這一刻他才算是明白了,比起沈侍衛的直接,趙大人折騰人的花招,隻怕遠不止於此。

趙煜歎了口氣,歪頭看邱延,聲音緩和些:“小兄弟,人又不是你殺的,你到底為何袒護凶手?”

這話一出,邱延終於繃不住了。

很多人就是這樣,吃軟不吃硬,威逼之下神經緊繃,而讓他心底防線崩潰的,往往是強壓之後,一兩句站在他的立場上的體諒。

正如眼前這二人,紅臉白臉,切換得宜。

於是,邱延剛幹掉的淚水,一下就又落下來。

這些眼淚並非源於難過,而是壓力。

趙煜拍了拍沈澈手臂,示意對方放手。

瞬間,邱延就堆坐在牆邊,又把頭深埋在膝蓋之間。

趙煜在他身旁蹲下,問道:“現場到底是什麽情況?”

“那個人……是先重傷了曹師傅,然後才打傷我的腿,他在我麵前,一刀一刀的……一刀一刀的割在曹師傅身上……沒人威脅我,但我害怕……我看著他一邊下手,一邊衝著我笑……我不敢叫人……曹師傅一直看著我……他希望我喊一聲……可我不敢……”

話說到這,邱延頓住了,昔日曹師傅對他的照顧都浮現在眼前,無奈對方命懸一線時,他卻連呼救都不敢。

趙煜心底一聲歎息,這是大難麵前真實的人性,也是他本性和義氣之間的博弈。

輸贏立現。

退一步而言,實力懸殊,他若是要喊,隻怕現在也是一具屍體了。

趙煜伸手搭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道:“本能所致,你若是能幫他昭雪,也算對得起他。”

邱延抬起頭,看著趙煜,像是要確定他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幫曹師傅昭雪,就能抵過自己眼睜睜看他遇害的愧疚嗎?

他在趙煜的眼睛裏,看見自己哭得很醜的影子。趙大人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投映出他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漸而,他的心思定下來,他道出實情,即便以後被凶手尋仇,他也要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死則死矣,曹師傅像大哥,更像師父,他不能讓他就這樣死了。

“那個人……一直沒摘掉麵罩,剛才我跟大人說的話,都是他教我說的……”

邱延這話出口,趙煜突然騰一下站起來,戒備的掃視四周。緊接著,他吹響鷹笛,三兩自一棵大樹頂端滑翔而下,落在趙煜左臂的精鋼鏤空護腕上。

“咕嚕咕嚕”叫了兩聲,歪頭看向趙煜。

趙煜伸手撓它後頸,獎勵似的拍了拍,道:“做得好,繼續戒備著。”說罷,左臂一送,三兩展開翅膀,在空中盤桓兩圈,又不知藏到哪棵高樹上去了。

“沒有殺氣。”沈澈突然開口。

趙煜看向他,心道這人當真精明——那凶徒此刻極有可能隱匿在四周觀瞧狀況。

要防備他得知邱延講述實情前,對他滅口。

幸而三人如今身處的位置極佳,邱延背後是牆,而趙煜和沈澈在邱延身前把他護得嚴絲合縫。

沈澈繼續道:“剛才屬下一直在留意四周,分毫殺氣都沒有。”

趙煜鬆一口氣,才又蹲下,道:“那人有什麽特征,你留意了嗎?”

邱延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趙煜給他寬心:“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可邱延還是遲疑:“不會……冤枉好人嗎?”

趙煜笑道:“又不是你說了什麽,本官就照章全收。”

“那人……隻露了一雙眼睛,自始至終,也沒摘下過麵罩,但他的眼睛……長得很像江少鏢頭。”顯然,邱延對自己這個判斷沒有什麽信心,更害怕冤枉好人遭江遊北怪罪,越說聲音越小。

江遊北千萬般嫌棄兒子殘疾,也畢竟是骨肉。

於是邱延又極快的補充道:“但那人說話聲音不像少鏢頭,而且……腳也是好的。”

聲音可以拿腔調,至於腳……

趙煜看向沈澈,想起他前日裏說的聽見江顧帆走路聲音奇怪。

“身形相似嗎?”趙煜問道。

邱延為難了:“他衣裳不服身,看不出來。”

趙煜起身,正巧看見周重走過來,便道:“這是人證,周大人著人護好了。”

說罷,便奔著江遊北去了。

江遊北剛被周重問詢結束,這會兒,正安排人去曹師傅家裏報喪,見趙煜過來,深深歎息一聲,道:“這惡徒竟然欺負到我勝天鏢局頭上,趙大人若有用得著老朽的地方,隻管開口,”說到這,他頓了頓,“當初老朽拜帖中說的話,如今還作數。”

他曾經給趙煜遞過拜帖,卻被趙煜不鹹不淡的擱置了,這當口舊事重提,讓趙煜覺得略有些奇怪,他是想找回麵子麽?

便拱手向江遊北還禮,道:“江總鏢頭大義,令郎現在何處?”

江遊北臉色漫上陰晦,一閃即過,若非是趙煜做慣了衙門口的差事,慣會察言觀色,當真難以覺察。

江遊北苦笑,道:“犬子不成器,老朽說他多了,他還逆反起來,每日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若是城裏沒出這種醃臢惡事,他非要夜夜笙歌,出去花天酒地,白日黑夜都是顛倒的……”說著,他重重歎氣,“這會兒,應該還在房裏睡覺呢。”

而後示意趙煜隨他前去。

江顧帆的寢居室,在整個大院第三進獨辟出來的小院裏。

院門口是道籬笆門,院內一棵海棠樹,已經過了盛開時節,花瓣稀稀落落灑了滿地。院子一角,砌了籬笆,上麵攀了葡萄藤,藤下掛著隻鳥籠,籠裏一對淡黃色的鸚鵡,伶俐可愛極了。

與勝天鏢局整體粗野的調性相比,這裏簡直是世外桃源。

江遊北不好意思的嘟囔道:“心思全放在這些閑七雜八的事情上了。”

趙煜隻當沒聽見,心道,你一邊嫌他殘廢不成器,一邊又嫌他把心思寄托在這些事情上,好像他做什麽都會被你嫌棄。

江遊北走到門前,見屋子門窗緊閉,便開始叩門:“顧帆,起床了沒有,趙大人找你,為父進來了。”

話音落,便推門。

門沒有鎖,一推就開了。

屋子裏拉著窗簾,遮光很好。

光亮自窗簾縫隙掃進屋子裏,狹長的一道,爬到**——床帳是束起來的,被褥疊得整齊。

江顧帆沒在屋裏。

“這……”江遊北愣住了,道,“昨夜老朽還見到他了。”

趙煜在屋裏環視一周,轉身便往外走。

他心慌得很,總覺得這事情有地方違和,卻又捋不清。

如果邱延沒認錯,凶手真的是江顧帆……

那麽他就並不是瘸子,又或者說,他的鞋子是特製的,能夠矯正他天生的殘疾,他為什麽要裝瘸呢?

更要瞞著江遊北?

江遊北是真的不知道兒子的能耐,還是和他一起合夥蒙騙眾人?

大部分時候,趙煜對案情的判斷是基於邏輯分析,但這一次不一樣,對方的做法雖然有他獨有的初衷,作為乍看隨性,像一個挑釁官府的瘋子。

但若深想,是什麽造就了瘋子呢?

江遊北見他快步往外走,便也就追在後麵,道:“老朽,即刻讓鏢局裏的兄弟們去找他,來為大人分憂。”

趙煜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也就這樣,二人到了勝天鏢局門口。

事情的發展就像是呼應趙煜的不安,他剛邁出鏢局門檻,便見一騎快馬,揚著塵土,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

來者是名衙役,滿麵倉皇,幾乎從馬背上滾落下來,踉蹌到趙煜麵前,道:“大人……內衙……內衙牢房被劫,江吟風,被劫走了!”

趙煜臉色一沉,道:“兄弟們有傷亡嗎?”

衙役一怔,道:“傷了三人,幸虧一名弟兄警醒,吹了軍哨。”

趙煜點頭,與報信的衙役錯身而過,拍在他肩膀上道一聲“辛苦”,而後翻身上馬,幾乎同時喚了三兩來,低聲道,“去尋蹤跡。”

手臂一送,海東青展翅扶搖直上,隻聽見一聲嘹亮的鳥鳴,再抬頭已經看不見它了。

趙煜策馬到周重身側:“有勞周大人,協助陸大人善後。”話畢,揚鞭打馬,便要往府衙趕回去。

萬沒想到江遊北突然躋身到他坐騎側麵,一把拉住韁繩。

趙煜暗驚,這老鏢頭功夫著實了得——他此刻一直處於略帶戒備的狀態,但依舊對江遊北沒能防備。他心中不悅,道:“江總鏢頭這是何意?”

本來,江遊北再如何能在江湖中數得上名號,也終歸是個江湖人,公然去扯朝廷大員的馬韁繩,較真起來,夠他喝一壺。

可江遊北像是算準了趙煜此刻不會跟他計較,抱拳行禮道:“事關勝天鏢局,草民願盡綿薄之力。”

多少有點削尖了腦袋往前衝的意味。

趙煜有心拒絕,但江遊北在江湖上橫行慣了,如今他一心示好,若是萬一把他的江湖脾性惹出毛來,鏢局裏一眾江湖人士忙裏添亂,事態就更棘手了。

可歎,刑部尚書是徹頭徹尾的文官,手下半個兵都沒有,陸吳川,也是沒有兵權的。府兵衙役人數有限,萬一鬧出亂子來,鎮守的官軍,遠在勝遇府界邊。

沒有調令,調不動的。

正有點為難,一旁沈澈開腔了,道:“大人,昨夜您命屬下前去調動勝遇府鎮守官軍,入城護衛百姓,這事情已經辦妥了。前鋒營統領,該即刻便會前來相見了。”

趙煜瞬間覺得心情舒暢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煜:我手底下沒有兵,唉。

沈澈: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