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人蠱、時間以及三本書

女孩和小鐵同寢室的時間一學期一學期過去,從他們僅僅是同寢室,到唐主編和穆列開始越過女孩去找小鐵,這中間不過兩年的時間。

兩年以後,女孩的健康狀況直線下滑,整天精神倦怠,晚上則徹夜失眠。每學期初和學期末整理拉杆箱回家就是一場連續性的惡夢,已近乎枯瘦的女孩要獨自把沉重的行李自己一個人哆哆嗦嗦地搬來搬去。

一切都糟糕透了,麵對自己無法學進去的專業,麵對漫長的孤立無助,麵對周遭譏諷和獵奇的眼神,麵對顫抖越來越嚴重,直到無法練琴的雙手……

女孩的臉上漸漸泛起青色,眼神越來越深。

那段時間知羽在晴州,曾經很意外地碰到過瑤依。

“你手頭的案子不是在南方嗎?跑這裏來做什麽?”瑤依無比詫異。

知羽心裏說,你管得著嗎?嘴上說:“隨便看看而已,你有事?”

“我也……”瑤依有點難堪,“要這麽說你也不信,不過我是覺得這裏怪怪的,所以來看看。我這些天在晴州南邊的墨山上,有時候下來轉轉,就覺得有些怪怪的——”

“不會是因為這個吧?”知羽順手一拿,從兜裏拿出一顆火紅的珠子。

瑤依隻看了一眼,就喊了出來:“你還有這個?你怎麽搞到的!”

知羽笑笑,手就往回縮,誰想瑤依竟劈手抓了他的袖子,“著什麽急啊,我看看行不行?”

“這也是你看的?”知羽心情欠佳,說起話來一氣哼哼的。

誰知道瑤依竟急了,秀眉一擰,“陶知羽,你知道自己拿著個什麽嗎?告訴你,這個弄不好要出大事!”

知羽冷眼瞧著瑤依,瑤依臉上略有難堪,跟著仍是滔滔不絕。

“我聽師傅說過,焰湖龍珠可以讓蠱蟲有所感應,蠱蟲伏在上麵自身會起突變,說不定變出更可怕的東西!”又說:“我就覺得這裏有什麽不對,萬一……你把這個帶在身上可要出大事的!”

“你想看說你想看,還弄出這麽多廢話來——”知羽很不耐煩地把龍珠拿出來往瑤依手裏一塞,轉身就走。

他太煩了,顧不上別人的感受了。他聽到瑤依在後麵喊,那聲音聽上去很強硬,實際上是脆弱的。

就在這之前,秦膜昭和知羽之間有過一次長談。秦墨昭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都是發生過的事,也不能改變……現在你三天兩頭跑去看又能看出什麽來?又能做什麽?不過白白添些煩惱……閻王不說,也都知道,你不是你陶知羽一個,你和冥使和我和地府是一起的……”

知羽又看見小鐵從麵前走過去,喜形於色的樣子,她捧著個蘋果,吃得吧唧吧唧直響。周圍的人紛紛側目,但是越是有人看,她吧唧得反倒越是響亮,如一種宣揚。

這個時候,知羽聽到了兩個人的喊聲——

一來自於女孩,從他心裏浮起,另一個則來自於瑤依,就在他的身後。兩個人的喊聲重疊在一起的時候,知羽忽然有種極度的擔憂,向升起的青煙,把他籠罩。

小鐵的雙眼開始流出一種粘稠的紅白攙雜的**,身體劇烈地抖動……周圍破舊的樓房在帶動下都發出了低沉的吱嘎聲。

知羽自嘲地笑了笑,他長這麽大從來沒聽說過人蠱,今日竟也有幸得以一見真容了。可是焰湖龍珠在哪呢?他無不為難地想到,在唐主編的逼迫下,賽蓮成了個極會藏東西的人。這個小鐵真的是有問題,也不知道她到底投靠了誰,竟搞得這麽隱蔽。知羽在一瞬間覺得地府的人恐怕都是傻子。

人蠱,這個詞已經老舊到了和現實接觸得多的人根本不談的地步。從本質上來說那是一種攝魂術,隻是這種攝魂術是間接作用於煉蠱的,在這種秘術的誘使下,人們會如毒蟲一樣互相撕咬和抽打,最後存活下來的,靈魂被收入煉蠱人隻手。

那就是一個新的傀儡,一個絕對的仆從,她帶著獸的凶狠,帶著人的毒辣,帶著自己的不擇手段。

如此看來,小鐵的出現和賽蓮的時間之塔肯定有所關聯。這個想法忽然響起,又忽然沉默下去。原因很簡單,順著這個找下去,知羽還有太多的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剛認識賽蓮的時候就是蠱了呢,還是後來變的?

不知道她是被蠱惑了呢,還是全然自願?

不知道她和賽蓮的關係,不知道她和穆列的瓜葛,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如果她的後麵有個巨大的陰影。

所有的事糾纏在一起,知羽無路可退……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小鐵突然說話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盯著知羽的眼睛,“我什麽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知羽本想問說,知道不知道的,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小鐵的錘子飛快地揮起,重重落在旁邊的牆麵上,一條長蟲一樣的裂痕應聲而起。“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是很小的,我的天空沒有那麽多星星。有的事情我永遠不會知道……賽蓮知道的,我不知道……”

磚塊駁落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在知羽聽來,卻是一片寂靜。“你終究是個聰明人。”知羽這樣說,“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

“聰明又怎麽樣?”小鐵的身上開始冒出紫色的漿液來,“聰明不是眼界,聰明不是心性。賽蓮的心是荒原,我的心是花園;荒原雖荒卻是無邊無際的,花園再怎麽精心打理也就是那一小塊而已。賽蓮的隨意可以創造悲壯,我的隨意隻能造出一院子雜草,不三不四……”

“喂——”

一大片牆塌下去,知羽轉頭一看,小棉正在廢墟上艱難地移動著步伐,傷口不斷浸出黑色的**,把她的一條腿都染成了黑色……

知羽飛跑過去,幾乎把小棉扛起來,轉身就跑。崩塌聲不絕於耳,小鐵轉向跟了過來,步伐笨拙,卻並不緩慢,那小小的鐵錘顯露出千斤的重量,滿是殺機!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汙穢……這我從小就知道,我一直奉為真理的是隻要夠聰明夠有手段夠有耐心就可以得到一切……什麽一切,我要的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好車、大房子、體麵風光!還不就是這些……”小鐵的聲音變得嘶啞,卻反倒讓人有一種耳語的細致和真實。“我不知道我還能要什麽,這不就是一切嗎?大家都把這當作一切的!”

知羽拉著小棉鑽進一個角落——“賽蓮不是這樣,”他這樣想著,聽到的是小棉驚恐中的心跳,她在怕什麽呢?知羽匆匆掃了她一眼,小棉的眼睛睜得老大,那裏麵不僅僅是求生不得的本能反映,更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沉重……

知羽的心無端地變沉了。

外麵亂成了一團,知羽問小棉:“你想到什麽了?”

小棉說飛快地說:“沒什麽。”

“那你剛才在想是什麽?”

“沒什麽……”

“這樣最好。”知羽不再追問,“你就在這裏想想你們聊天的時候她有沒有說出什麽奇怪的話來。說不定能找到線索,我們就都能出去了。”

小棉把頭一低,不說話了。

知羽似乎沒看見,繼續說:“什麽怪手段都要有個由頭,中了邪的人和正常人總歸是不一樣的,怎麽樣也該有個蛛絲馬跡……”

知羽在想,這個小鐵到底是通過什麽受控製的呢?

她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丫頭,而能使用人蠱的又豈是一般的角色?煉蠱人會以真麵目見她嗎?煉蠱人怎麽會把她給挑進去?她現在被關進來,她的主人在哪裏?

知羽覺得和小鐵交談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她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兩個眼睛瞪得異常的圓,到處製造破碎和危險。

女孩和小鐵誰都不願意承認,但他們對對方都有一種特殊的恐懼感。原因很簡單,女孩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鐵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一段時間以後,兩人在對方眼裏的古怪都變得線條分明。

這種分明對女孩而言,原起於那瓶水,那是小鐵第一次提出四六不靠的要求,女孩完全沒有準備就答應了。她沒有反應過來。

小鐵在那一段時間裏發生著怪異的變化,這變化實際上是明顯的,是一日千裏的,但是那個時候,女孩偏偏就沒有感覺出來……

真跟中了邪一樣的。

女孩顧不上了,她一切能做的隻有象個幽魂一樣飄來飄去。走程序一樣地去麵對每天要做的事。琴弦接觸手指再也沒有過疼痛,盡管指尖還是時常出血。日子進入了一段奇怪的滑道,一踏上去,就不由自主地一路向前,回頭看看,卻似乎什麽都沒有做。

直到女孩出現耳鳴。

知羽的決心就是在這個是時候下的。

可是,為什麽呢?他卻羞於言說。

很久以後,會有人說,一切都壞在那個小鐵身上,就是那個青蛙一樣的女孩子,把一切都搞得無法挽回。但是知羽知道,不是的,女孩也知道,這不過是表麵現象罷了。他們從來就不覺得小鐵是盞省油的燈,他們也清楚小鐵不可能是個平常的小丫頭。可以說,小鐵在整件事中間並不是個讓人捶胸頓足的關鍵,她隻是小鐵,長得象青蛙的小女,出身小市民,有小戶人家的精明。

有的事不過是撞上的,這個撞,撞的可以是小鐵,也可以說小棉,也可以是其他的小什麽,本就沒有太大的分別。

小鐵的麵色開始有些紅潤得過分,就好像是突然之間變得氣血旺盛,一下子就結實健康了。與此同時,她變得越來越不發愁,好像未來的一切都已經落入了她的掌握中。

還有幾點,是最不容易發現的,實際上也最為怪異。

比如說,她總往女孩居住的城市跑,獨自一人卻仿佛比老居民還輕車熟路。

比如說,她可以輕易地找到任何人,她想找唐主編的時候,唐主編就正好在家,她想找穆列,穆列就正好在不遠的地方。

比如說,她半夜不睡,腦子裏出現的全是那個奇怪的圖案——七芒星。

對,七芒星,各種七芒星。它們閃閃發光,無比誘人。

小鐵開始下意識地在自己的本子上畫七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