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東西用錘子找?知羽覺得可笑,這姑娘一定是有所隱瞞。看來人的戒心還是很牢固的,不會因為和對方第一麵的同病相憐就把自己捧出去。即便可以把些個無關緊要的東西說出來,一旦涉及到實實在在的利益——

她會有什麽利益上的考慮呢?她人都被賽蓮關在這個地方了……或者是說,她自認為那和她的利益相關,實際上不過是又一處假象罷了。

知羽的目光落在了那小錘子上,他能看清楚一切,他能看清楚那錘子的頭,每一個細節,包括長久的磕碰留下的變形。知羽開始在新鮮的印象中搜尋。

他的目光跟著思緒移動,最後停在了近處的牆延上。

這上麵有許多小坑,正和那小錘子的頭咬合——小鐵竟在用小錘敲這裏的樓。知羽四下看去,留意之處竟全是那些小坑。小小的,不過蝸牛殼大,卻到處都是,有的地方還密密麻麻……知羽橫看豎瞧,那些小坑雜亂至極——這到底說明了什麽呢?

小鐵的身體越來越糟,肯定是因為長時間在這些小坑上下功夫的原因。知羽去摸那牆,發現這破舊的廢樓居然堅實異常。小鐵是什麽樣的人呢?什麽樣的利益能讓她心甘情願呆在這個破敗隻地進行如此枯燥的工作呢?

賽蓮是個喜歡猜謎的人,小鐵則是個從不把事情說破的人。這樣想著,賽蓮的麵容從知羽心頭一閃——

不是女孩的憔悴和倔強,也不是漂泊者的落魄和淡薄,而是一團幽幽的鬼火,把夜色點得深邃異常。

白衣少年不願意承認,但是知羽心裏卻很清楚,在不在女孩身邊和在不在地府完全是兩回事。米新事件結束以後,白衣少年沒有再出現在女孩的夢裏,但知羽卻來到了女孩的世界。他在有可能的情況下目睹著女孩生活的一切細節。

他發現很多不好的兆頭。

比如這個小鐵的出現,在她的陰影下,知羽清楚看到的是女孩的改變。有一次,他在她身後慢慢跟著,發現她走到了一口廢井的旁邊,然後就站在那裏往下看。井裏冰涼的水幽幽蕩漾,知羽看到女孩的眼睛裏躥起的鬼火跟著一跳一跳的。知羽嚇得幾乎傻了,過了好一會兒,女孩才慢慢走開。

知羽去看那井,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但他聞到一種味道,很淡,卻帶著一股腥。

世人都是低賤的,世人的行為都是浮躁的。小鐵的目的,知羽不信女孩猜不出。怪就怪在女孩猜出了,卻沒有任何舉動,既不反抗也不回避,就那樣看著小鐵折騰。

知羽隻能看到女孩眼裏的鬼火,那兩叢冰冷的火焰跳動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幽深。

小鐵給女孩打電話了,小鐵去了女孩的家,小鐵和女孩的哥哥、媽媽都混熟了,小鐵給了女孩一瓶水……知羽最後去查了小鐵的檔案。

秦墨昭說:

“這樣的人到處都有的,沒有什麽大錯,但是就是特別討厭……那幾句話都說爛了,這世界上好人很少,壞人也很少,多數都是些良心被狗吃了一半的人……也不能這麽說,誰天生就順心如意?說到底還是以後爭取,這中間有點……什麽的,大家又能差到哪裏去……”

知羽聽著,不說話。

瑤依說:

“這世上過的,誰能全然稱心呢?還不是瞧這個好,看那個也好?可是師傅說過人人都是有命數的,如何做,如何想,最後裝出來的還是裝出來的,不會是真的。背離了自己,如何努力都不過是南轅北轍罷了。”

那一次,知羽悄悄走進女孩的宿舍,他看見桌上有一本書。知羽打開夾了書簽的那一頁,看到一條粗粗的紅線畫在一句話的下麵——

小戶人家有小戶人家的精明……

“聊什麽呢,也給我說說——”

小棉和小鐵同時抬頭,正看見知羽一臉懶洋洋的笑容,衝他們走過來。

小棉看向小鐵,小鐵則一直盯著知羽。“我們說什麽幹嗎告訴你啊?”

知羽笑了笑,“口氣這麽硬,你家在這裏?”

小鐵的臉色微變,沒有回答。

知羽自顧自坐下來,順手拿起了小鐵的錘子,“這個地方很破麽,應該拆掉了,不然會住出人命來——這小錘子不錯,看著挺趁手,如果去牆上砸幾砸,說不定能把樓砸塌。”

果然,小戶人家有小戶人家的精明。知羽能感覺到小鐵情緒的動蕩,但是如果不仔細看,她全然就是一沒有表情的。

“你說呢?”知羽心裏覺得好笑,決定逗一逗這個小鐵。

小鐵也笑了,“這麽小的錘子,這麽小。”

“也對……不過呢,剛剛我看到那邊牆上的小洞,感覺和這個頭很吻合,就隨便說了出來。”知羽一下站了起來,“要不我去試試?”

這一來,小鐵終於沉不住氣了,“別鬧了,還給我。”

知羽不管她,自顧自地走開。小鐵的哭聲和小棉的喊聲同時在身後響起。知羽硬下心來不理,碎石從背後飛過來,他隻閃身躲掉。終於他聽到小鐵的腳步聲,象覓食的小豺一樣悄然粘在他後麵,知羽心想,我倒看看這裏有什麽新花樣。

走到這裏,時間之塔的秘密知羽已經參破一多半。

既然被賽蓮關進時間之塔的亡靈都曾和她有過節,那麽他們所在的幻象之地則必然和他們自己的特點相關。對於齊年而言,這個幻象構架的是存錢罐,而幻象的樞紐是存錢罐的底;對於沙老師而言,幻象架構的是分裂成千萬麵鏡子裏的映像的人格,樞紐是時間流轉中對稱的一對映像。知羽知道米新所在的幻象和不能麵對的回憶有關,卻並不清楚別的,因為那一關他們實在是憑運氣過的。而這一關呢?

如果就如知羽猜測的,這一關的幻象是關於一個小丫頭向上爬的決心和手段的,那麽那個小錘子,小鐵唯一的工具就應該和樞紐有關。隻要能讓小鐵慌亂,再在慌亂中自暴其短,那麽知羽自然能抓住機會猜出真相,離開這一層。

小棉的聲音漸漸遠了……知羽略有猶疑,還是側身進了一處偏僻的拐角。誰知道剛一拐過去,所有的聲音都又蜂擁到了知羽的耳邊。

“你回來——,還給我!”

“你這是幹什麽哪!”

“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

知羽一陣頭暈,腳下卻是飛快。已經到了這一步,就沒有縮回去的道理,知羽隻能硬著頭皮上了。那些飛躥出來的聲音咬著知羽的後領,讓他無法回頭……一個拐角,又一個拐角,知羽在心裏默默算著這裏距離小棉有多遠。

她的腿還傷著,應該在原地不會亂動。

夠了,夠遠了。知羽猛然轉身——

身後一個人也沒有!隻他獨自站在一條空曠的巷子裏……

等等,有人的。在一片樓層的陰影下,知羽又看到那片黑色的身影。她坐在一片廢棄的建築材料上,小巧的獠牙和發青的麵容,遠遠看去依舊讓人窒息。

賽蓮……她來幹什麽?知羽的冷汗又下來了……

賽蓮的一隻手上拿著的赫然正是小鐵的錘子,另一隻手上,則端起一隻精致的水晶高腳杯,裏麵是豔紅豔紅的**。

那小小的錘子到了賽蓮的手上一下子顯露出不可掩飾的鋒芒和神秘的光澤——這小錘子她是什麽時候從知羽手中拿的呢?

知羽難於目測自己離賽蓮到底有多遠,但她的聲音就在耳旁。

“陶知羽,你玩夠了麽?”

“遊戲還沒有結束,我哪敢這就玩夠了?”知羽並不知道賽蓮是什麽意思,他隻有硬著頭皮去回答。

賽蓮一聲輕笑,將酒杯送到嘴邊輕啜一口。“我看你是玩瘋了,不然也不會忘了這個——”

知羽一愣,賽蓮把小錘子就地一磕,裏麵竟滾出一顆巨大的紅色珍珠——

焰湖龍珠!

“這是怎麽回事?”知羽盡力定下心神,“瑤依她——”

賽蓮在笑,很殘忍很高傲的笑……知羽隻覺得渾身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瑤依沒事,”賽蓮似乎過夠了折磨知羽的癮,慢慢地說:“目前為止她和這件事的關係隻停留在拉走穆列這裏。”

“那這個怎麽會在你手上?”

“陶知羽,”賽蓮輕蔑地說:“你還以為自己是在外麵的世界嗎?在這裏,在塔裏,什麽都有可能發生。龍珠在瑤依手上,但曾經在你手上,所以它依然可以從你身上掉下來。掉下來了,就是我的。”

時間之塔……原來時間在這裏是可以在任何一段內舒展的。知羽心裏叫苦連連,他隻能希望賽蓮不熟悉焰湖龍珠。這是實在是一種太過霸道的力量,如果賽蓮能夠用它,能夠把它用在時間隻塔的幻象上,知羽恐怕就無從擺脫這場惡夢了……

賽蓮將龍珠放在手中把玩著,“其實在米新的石頭城裏,這顆龍珠就歸我了。隻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怎麽安置它,齊年、沙雨萌、米新,哪一個配得上用它來收拾?我想,還是小鐵身份相當……焰湖龍珠,我覺得這還不見得是浪費。既然瑤依可以得到它,那麽小鐵也未必就不可以……”

知羽看著賽蓮的身影漸漸淡去,象消融在空氣中……

賽蓮的話在耳邊縈繞,知羽一句一句重複,一句一句想。猛然醒悟間,知羽抬頭,看見小鐵手握著那小小的鐵錘,正站在剛在賽蓮的位子旁邊——

小鐵的腦袋忽然間變得碩大無比,青筋爆起,瞪大了眼睛看著知羽,知羽甚至能看出她腦漿的流向來……

焰湖龍珠?很久以前,知羽拿著那顆滾燙的珠子時,聽到過一個勸告……難道小鐵是——

知羽在心中大叫一聲,事情竟是這樣!

賽蓮,多少年過去又有什麽不同,我果然不是你的對手,而你……知羽的苦笑裏竟隱藏了一絲釋然和決然。

這一次我錯了,又錯了,全錯了。知羽的心涼到極點,他看著怪物一樣的小鐵,他隻能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