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

一個,又一個……

不是一般的七芒星,是完美的,完全平衡的七芒星。

然而女孩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她隻是覺得有時候,模模糊糊地看到小鐵的背後有個影子。

小鐵其人帶給她更多的,還是那些源源不斷的噪音,和無所不在的監視。她暴露在唐編輯和穆列的眼皮下麵,又回到了沒有餘地的生活中。這就是她對小鐵認識的全部。她沒有力氣爭鬥下去了,老生活回來了,樂譜一次次被收走,身上一次次留下傷痕,她沒有力氣去抗爭了,她死拖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死拖著。

小鐵的七芒星像一大堆綻放中的眼睛,盯在女孩的身上。

它們在竊竊私語,鬼火呢?鬼火呢?在哪呢?

它們被誰控製了?鬼火被誰控製了?

然後呢?

“她沒說過特別很奇怪的話,有過奇怪的舉動……”小棉支支吾吾。

“是什麽?”

“她……說著說著會用手在旁邊畫些東西,看她手指的動作,象是五角星,但又不是,是有七個角的……”

小鐵是人蠱。

知羽對人蠱知道的並不多。他知道普通的蠱是無法化解的,普通的毒蟲一旦成為蠱就永遠是蠱,而且注定要靠鮮血生存。人蠱會不會有不同?知羽先就想過,小鐵會不會是被廢棄的人蠱?或者是被轉嫁給賽蓮的人蠱?

但是小鐵是被囚禁的,時間之塔中的囚禁意味著一片空曠中的獨自一人,她無從嗜血。

不對,知羽使勁搖了搖頭,不能再這樣想問題。如果還是用平常的思維來判斷,剛才焰湖龍珠的出現就是不可思議的,是根本不可能的。那會是幻象嗎?知羽略有猶疑,但馬上否定了。剛進入塔中的時候賽蓮就說過,幻象是又七個人的記憶在融化中隨意混雜而成的,這就是說,他們至多隻會看到因為記憶而被扭曲的東西,而不會看到記憶中沒有的東西。

賽蓮自己的說法是什麽呢?

一件東西,隻要它曾經被走進塔中的人擁有,就有可能落入塔主人的手中……

這就是說……

這就是說,架構這裏的其實是時間流,而不是記憶——知羽狠狠地拍了自己腦門一下。這不該是讓他困擾的事情,但是他卻沉浸在記憶中,一直想不起來。

記憶、思路還有細節,一切重新湧上知羽的心頭。我早該知道的,他這樣對自己說,我早該有所察覺,那些沾滿了灰塵的字眼這個時候就象一隻又一隻閃閃發光的螢火蟲,輕盈地飛起。

是的,知羽看過那些書……那些隻屬於洪荒時代的傳奇,不是看殘破的版本,而是一字字沒有疏漏地讀過。那些生澀到尖利的字句一直藏在他思緒的角落裏,現在它們終於出來了,終於開始飛舞……

知羽知道人蠱、時間流和記憶,那些在遙遠中沉睡的東西。賽蓮並不一定比他先知道,她隻是先於他把這些符號變成了一磚一瓦。

他從前以為記憶的簡單邏輯、關聯和銜接就是這裏的一切,卻忽略了這塔的名字——時間。

外麵傳來各種碰撞和扭曲的聲音。因為過度緊張,小棉的傷口開始大量湧出血和壞死組織的凝塊。狹小的空間裏開始彌漫起古怪的酸味,嗆得人渾身不舒服。就是這個時候,知羽在自己的腦子裏進行著一場打破和重組,舊的思維被一一否定,新的思路則鋪展開來。

這個時候,小鐵也近了,知羽和小棉都能感覺到周圍斷壁的震顫!

“怎麽辦……”小棉有氣無力地問:“我們會不會死……”

現在說死未免太早,知羽這樣想著,四下一指,說:“看看這裏都是什麽——”

小棉不明所以,眼淚直流,“是什麽呀,全是些破爛磚頭……我就要死在破磚頭裏了……”這是朽木不可雕,知羽心裏正煩,小棉卻一下抱住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還有辦法!別管我了,我都受傷了,出不去的……你自己走吧……我受不了看你一起死……”

這個小丫頭!知羽悠然一笑,“好啊,那我走了——”說完一閃身,真就把小棉甩到了一邊。小棉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瞪著知羽,跟著哇哇大哭起來……

“真走了呀……呀,真……太沒良心了!我……我怎麽辦啊!我……”

讓她自己折騰折騰也好。知羽這麽想著,藏到了一邊,順手拿起一塊碎磚,慢慢掰碎。那些斷裂開來的紅色碎屑落在他的手上,全是些零落重疊的層次,仔細看去,每一層之間還有顏色的差異。

一聲清脆的聲音從知羽的心裏響起,那一聲更純澈,而且伴隨著鮮豔的血紅色,那是一瞬間的綻放和零落。那是血琉璃的破裂,而不是這廢棄磚塊的散落。

但是知羽看到的,竟是這兩者之間不可思議的相同點。就是這個相同點,肯定了知羽的推測,肯定了知羽曾經做過的一些看上去毫無意義的事情。

果然……知羽把手攥緊,那些碎片從指尖滑落。

我想,整件事情,我已經知道八分五了。賽蓮,這一次你還想贏我,不會再向少年時那麽容易了。這樣想著已經讓知羽辛酸,另一個,不,是很多個人影的出現更讓他不知所措。那是一些人,但是多數都是模糊的,知羽並不清楚他們都是誰,也不清楚他們對自己到底有沒有惡意。

他能看清楚的隻有一張麵孔,威儀而沉著,神情很象一位嚴肅的兄長,但那是一為女士。

知羽長歎……

血琉璃碎了。

知羽知道它遲早會碎的,它落在自己手上,就注定是這個結局。當然,沒有多少人知道血琉璃碎了,就象沒有多少人知道血琉璃在地府,在知羽的手上。外麵還有各種關於這件稀世珍寶的傳言和說法,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全是扯淡。

血琉碎掉的當天,知羽的住處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在地府,沒有人不知道她,沒有人敢不尊敬她,盡管這些人不都是出於欽佩和敬仰。她無所謂,她這個人雖然一向以尖酸苛刻著稱,實際上卻是個很看得看的人。

齊安安。

“齊姐有事?”知羽知道她的為人,他直接問。

“陶冥使很愛看書是吧?我聽說你專愛看冷門的典籍。”

“看過一些,多是因為好奇。”

齊安安點了點頭,“《七芒星夜》讀過嗎?”盡管有心理準備,知羽還是愣了,齊安安跟著又問:“《天池》讀過嗎?”

這兩本書,聽說過的人都寥寥無幾,能有幾個讀過?

非但如此,這兩本書的銷聲匿跡是有原因的,很可怕的原因!

齊安安直視著知羽,那種無法言說的威儀壓在知羽的心上,讓他一陣一陣地暈眩。知羽一咬牙,“我,都,看過。”

“那這本呢?”

知羽一抬頭,竟看見齊安安的手上拿著一本極為古舊的書,名為《失控》。“讀過這本沒有?”齊安安問。

“沒有……”

“那太可惜了……”齊安安長歎,“這三本書本是一家,看全了才算看了,隻看個一兩本,倒和浪費時間沒有太大區別——我這本,你留下看吧。”

“齊姐……我不明白。”

“現在還不是時候,”齊安安一字字說,“到時候了,我自然會和你說清楚。”

“是不是……”知羽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想起了血琉璃,“齊姐也覺得我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孩子……”齊安安深深地看了一眼知羽,“你要相信齊姐不會害你,就把書讀完,然後來找我。如若不然,你就把這書給毀掉,大家幹淨。我知道你不容易,你齊姐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是有的事情不是把道理講一講那麽簡單的,你明白。”

知羽一直覺得,如果地府裏隻剩下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那毫無疑問就是齊組長。如果地府裏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了,那麽齊組長一定是離開了。

所以他連夜讀了那本書。

合上書,知羽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七芒星夜》講的是從古到今的各門玄法,《天池》講的是現存為數不多的幾處保留了遠古風貌的神秘地帶,《失控》則是另外兩本的引申,這本書解釋了一切前兩本書沒有說透的問題。如果不看《失控》,看《七芒星夜》和《天池》就如同讀從遠古流傳下來的神話故事一樣,雖然新奇,但終究不過看個熱鬧,誰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知道這一切和現實生活有什麽關聯。而單單讀《失控》,則會感到雲山霧罩,摸不著頭腦。

可是如果把這三本書的內容串聯在一起,一切就都清晰了。

這是一部針對時間的剖析和與時間有關的傳奇。幾乎所有知道時間流和時間的物質性一說的人,都是被這幾本書啟發的。腦子裏裝下了這三本書,知羽輕手輕腳地把原打算壓箱底的血琉璃碎片給翻了出來。

碎裂的血琉璃從斷層上看,是重疊的好幾層,那些血煙的彌漫到了邊緣會象散開的線頭一樣,撒出流蘇。

知羽壓抑住心跳,他嚐試著去磨平那些凹凸不平的缺口,小銼發出細碎的撕咬聲,而那些飄落的粉塵竟化成了水,點在桌子上,象一滴滴火紅的燭淚。

知羽看到一些錯雜的圖景在裏麵扭曲……這一次,不單單是女孩的故事,不純粹是白衣少年的記憶,還出現了很多不停聚攏和渙散的微塵,無數他不曾見過的人和事。時間錯雜著,人物錯雜著,沒有年代之分,沒有地域之別……

是的,血琉璃裏有時間流,它的一切神奇都源於時間流的感應。當然,血琉璃不是單純的時間流,這裏一定還攙雜了別的東西。

第二天,齊安安來找知羽要書。

“這麽……快?”知羽有點措手不及。

“把書給我。”齊安安堅持。

知羽把書拿出來,齊安安順手翻了翻,跟著就扯下幾頁,當場撕碎。知羽看得目瞪口呆,“齊姐……”

“知羽,”齊安安說,“看你今天的樣子,昨天晚上挑燈夜戰了吧?一定是下了功夫的,這我還能放心些。不過不管你記住多少,這書你是不能再看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也隻能祝你好運了。”

第二天,已經支離破碎的《失控》就被放在了檔案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