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大概是非正常狀態下拍攝出來的,十分模糊。要不是衛飛今早才領著江遠去過重症監護室給尚在昏迷許新茶治療,他幾乎要貴人多忘事,忘記這個江遠的長相了。

衛飛直覺這是一張非常重要的照片,在應付著自己的事中抽空把這張照片發給了技術部進行清晰化處理,沒過多久技術部就將這張照片重新發回給了衛飛。此時衛飛正在聽著報告會,悄悄劃開手機看了一眼,頓時皺緊了眉。

技術部又發過來一條信息,衛飛低著頭劃開一看:“衛隊,這張照片看起來是幾年前的老照片了,拍照片的人可能技術不太行,導致整張照片有點虛,隻能處理到這種程度。”

技術部向來追求精益求精,他們的“這種程度”其實已經夠了——因為上麵的五個人的人臉,都已經清晰可辨。

坐在最左邊的是江遠,這會兒他的臉部被處理得十分清晰,看起來有些不像今天早晨見到的江遠,這張照片裏的江遠似乎年輕青澀很多,左起第二位是一個戴著眼鏡,穿著一身整肅西裝的男人,雖說他的眼鏡稍微把他的臉和眼睛遮住,一身打扮也顯得正式極了,但上揚的嘴角卻表現出此人的高興和快樂。

經過辨認,衛飛還是認出來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給安紅以法律援助的律師——程澤。

第三位,也就是中間那位,衛飛有些陌生。他也同樣戴著眼鏡,身上穿著駝色西裝,卻與程澤氣質一點也不像。縱觀整張照片,這個坐在中間的人反倒是笑得最爽朗的那一個。他一手箍住旁邊第四位年輕人的腰,一手則拍著程澤的肩膀。

衛飛又看了幾眼,總無端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看到過這張臉。

接下來被中間那位箍住腰的第四位是個微微低著頭的年輕人。他倒是沒有戴什麽眼鏡來遮擋自己的臉,即便是微微低著頭衛飛也看到了他的笑容。

“太假了,”衛飛看一眼就知道這種笑容,“一看就是應付式的禮貌微笑,不是發自肺腑的。”

他話音剛落,正打算看下一個人的時候,突然被人杵了一肘子,衛飛毫無防備,被這一肘子杵得十分疼痛,差點沒一嗓子嚎出來:“幹什麽?”

旁邊人趕緊使勁咳了一聲,把衛飛這句“幹什麽”蓋了下去。衛飛陡然想起來自己還在報告會上,連忙把手機一關,抬起頭心虛地笑了笑。

站在會議桌最前方的領導也報以微笑,然後毫不留情地給這位幹了好幾年的刑偵大隊隊長下了懲罰:“三千字檢討,少一個字就多寫一篇,兩個字兩篇。”

市局向來令行禁止,衛飛自覺自己不占理,沒辦法隻好站起來答應:“是!”

他坐下之後,又把手機拿了出來,反正檢討已經要寫了,剩下的報告可聽可不聽。他重新把這張照片調了出來,仔細地看著第四位年輕人。這人無論是身上穿的衣服還是臉上虛假的笑容,都讓衛飛覺得這人根本就還是一個學生。

再看高度,這個人在其他人中也明顯矮了一截,簡直是學生無疑。

但因為低頭的緣故,衛飛也看不清楚這學生到底長什麽樣子。他接著看下一個人,最右邊這位也一樣穿著正式的西裝,既沒有打領帶也沒有把西裝的扣子扣上,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敞開。他側坐著麵對鏡頭往後靠,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顯然心情十分愉悅。

這個男人是誰,衛飛壓根兒就不知道,他根本就沒見過這人,對這張臉極其陌生。

衛飛即刻把這張進過清晰化處理的照片發給了陸且將,並且把自己的分析和辨認出來的結果一並發給了陸且將。他一邊發一邊疑惑道:“這張照片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江遠一個醫生,會和程澤一個律師,一個學生,還有另外兩個不清楚身份的人同桌吃飯,還拍下了這張照片?”

照片是記錄之用的。能同桌吃飯,有可能是巧合,有可能隻是一次聚會,但是不僅同桌吃飯,還拍下了這樣的照片,衛飛認為,這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麽,讓這當中的人認為一定要記錄下這個時刻。

他這條消息發出去給陸且將之後,就再沒有收到回信了。

彼時,陸且將已經到了市人民醫院,他記得路,不需要指引就到了重症監護室。重症監護室比起普通病房的管理十分嚴格,在這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凳子供陪護之用,也不允許有人來陪護。

這會兒正是家屬來探視的時間,已經有部分家屬到了場換上隔離服探視了。陸且將也換上了隔離服,輕手輕腳地推開許新茶的病房走了進去。然而他還沒走到病床前,就看到了一個穿著隔離服的人背對著他,坐在床沿。

陸且將悚然一驚,倏地皺起了眉——他可記得昨天晚上讓萬齊喑在許新茶的病房裏放了一個防禦設備的,為什麽會有不是醫生護士的人進入?!

那人背對著他,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讓陸且將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然而卻讓陸且將一瞬間放下了心,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吳簌華女士。

兩個人都戴著口罩,不方便說話打招呼,陸且將便衝吳簌華點了個頭當做招呼。他走到病床的另外一邊,看著仍處於昏迷不醒狀態中的許新茶。

“阿姨,”走出重症監護室的陸且將立刻拉下口罩,向她道歉,“抱歉,是我的錯。是我沒來得及保護好新茶。”

吳簌華女士一身隔離服,此時摘下口罩來,也朝他禮貌地笑了笑:“小茶受傷不是你的錯,具體事宜我都從時研所聽說了。且將,別這麽苛責自己,小茶他現在就算醒著,聽到你說這話,他肯定會不高興的。”

陸且將順著她的話,下意識看了眼身後的重症監護室,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一陣陣抽疼:“好。”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阿姨放心,我會照顧好新茶的。”

“我放心你,”吳簌華將身上的隔離服換了下來,拿起自己包,“我力求讓小茶這輩子過得平平順順,安全穩定,沒想到他還是走上了這條路。小時候我雖然管他有點嚴,但從沒讓他吃過什麽苦。要是他脾氣不好,你多擔待。”

“沒有的事,”陸且將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玻璃似的眼睛好看極了,“他很好。”

吳簌華女士離開了,陸且將看了看時間,距離家屬探視的時間還剩十分鍾,便重新換了個口罩戴上,推門進入了重症監護室。

許新茶安靜地昏睡在病**,一片慘白的病房裏放著好幾台機器,都泛著死氣沉沉的白色,唯有心電監護儀上起伏平穩的心電圖才在這片慘白裏顯示出一點活力。

陸且將重新坐回床沿。這重症監護室裏安靜極了,他能聽到心電監護儀運轉的聲音,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伸出手,隔著手套撫上許新茶的臉頰,絲毫溫度都感受不到。陸且將就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裏一點點冷卻下來,他一隻手搭著許新茶的手,自此便似乎升騰了些許溫度,流進他一半的身體裏。

另一半身體則冰冷極了,仿佛被埋在千裏皚皚白雪之下,又仿佛被浸泡在凜冽寒冬的冰泉之內。

凍得他毫無知覺。

陸且將緩緩俯身,撩開許新茶額前的碎發,隔著口罩印在了他的額頭上。

好像唯有這樣,才能將他從極度寒冷的冰天雪地裏拯救出來。

那張衛飛傳過來的照片裏雖然並沒有附帶身份信息,但這上麵的五個人,陸且將卻堪堪認得全部。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張照片裏那位坐在中央的人,會是他的導師常含平。

左起來算,第一位是江遠,第二位是程澤,中間笑得最為爽朗開心的是常含平,而坐在他身側的那位學生,毫無疑問就是常寄。至於最右邊的人是誰,陸且將也沒見過,現在他也無暇去思考。

在聚會的時候拍拍照片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然而這上麵的五個人,每一個都不像會主動提出拍合照的提議的。常含平作為陸且將的導師,陸且將也最為清楚,平日如果有女孩子想要跟他合照一張,常含平通常是拒絕的。

他不喜歡拍照。

而這張照片裏,常含平的樣子看起來雖然和現在相比稍顯年輕和精瘦,卻並沒有差多少。再觀其他人的樣貌,不用問也知道這是一張幾年前的老照片。

常含平合照沒有問題,聚會拍照也沒有問題,問題就出在了這兩樣恰巧湊到了一起。就算這隻是一個巧合,那麽和常含平合照的人,就絕對不是一個巧合。

迄今為止,江遠牽涉兩起時間殺人性質的案子,程澤則主動向安紅提供法律援助,而他負責的蘇韻錦墜樓案也被時研所懷疑為時間殺人性質,常寄正好是這起案子裏的被懷疑人,是時間竊賊的可能性極高。

五個人的合照裏,三個人和時間殺人案有牽扯,另外一個還是時間研究界享譽盛名的教授。

陸且將實在是不想去思考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毫無疑問的是,無論是常含平,還是其他人,他們都互相認識對方——也許還是知根知底的那種,這就意味著常含平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的時間管理者和時間能力。

想到這裏,陸且將又倏地記起許新茶之前的分析,這人在之前就推斷稱,這是一起團夥作案,而這個團夥裏至少有四個人。

現在這張幾乎快要成為“嫌疑人合照”的照片裏,一共有五個人。

許新茶說得幾乎分毫不差。

有護士在外麵敲了敲門,示意探視的時間到了,陸且將最後輕輕握了握許新茶的手,從重症監護室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