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溪口張氏(4)

《十麵埋伏》一曲臨尾,那聲音終於愈來愈低,逐漸地聽不見了。好似淙淙淌過小溪的細流,藏在二樓凸出室內露台的帷帳後麵。有風吹過,終於將那曲子掐尾的聲音徹徹底底吹散了。

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露台帷帳之後。清淡的氣質,透著一股子落拓,他長身玉立,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終於出現在世家的地盤,家族裏獨特的氣息與品位,一切都是熟悉的。就像每一晚入夢時,夢境帶來的熟悉觸感。他和自己過去的遇見,多少年來,隻能在夢裏。

醒來是一身冷汗。常常都這樣。隻有少年時候被噩夢驚醒的午睡,她會陪在自己身邊,很驚慌地拍自己的背:“黎大哥,你怎麽了?又做噩夢?”那時,她還是個紮羊角辮的女孩子,皮得很,普天之下沒她怕的事,卻很怕他慌措醒來的午覺,一迭連聲地安慰他。他握她的手:“思思,幫哥哥去倒杯水。”話音剛落,她興奮地應著,呼啦一聲便跑開了。

他總是想起少年時候的事情,從前養尊處優的生活以及那個早已湮滅在前塵往事中的老家族。張氏,張氏。溪口張氏,這四個字,於從前,是一呼百應的榮耀,而於如今,是他日日噩夢的根源與家族深恨。

他用另一個身份,如螻蟻一般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張家的光景,於他幾乎已是前生。他差點忘了,他姓張,他曾經姓張……

隻有那個女孩子陪在他身邊,帶著“前生”的記憶[1]——很多年前在北美家裏,他作為張家的長子,代父親接待過遠道而來的朋友,一個退役特種兵帶來的女兒。那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阿季暑假時長居北美張家,正好和那個女孩子做玩伴,兩人上天入地,在北美張家的避暑山莊中,度過了她們此生唯一一次童年時候的交集。

再後來,那個女孩子成為了他的太太。為了保護她,他甚至不敢親口叫她一聲“張太太”。他記得很多年前,他親手將張家的記憶埋葬,抱著少女時候的她,想著再也回不去的北美,幾欲哽咽:“不會有‘他們’,再也不會有‘他們’了……思思,我隻有你,隻有你。”[2]

那時溫思懿明眸善睞,卻眼見張風載眼中輝芒凋零如枯葉,那是一雙再也不會笑的眼睛。

灰燼,餘生都是灰燼。

此刻他站在二樓凸出的露台上,看著他心愛的太太膝上抱著白貓懶怠地坐在俄式貴族椅上看好戲。——他一手策劃的好戲。這麽多年的韜晦與隱忍,今天,反手乾坤。

隻是下了一局棋,落子無悔,張風載活到如今,早已不在乎一切,掌勢全局簡單的如同在操縱為兒子買的遙控飛機。有妻有子,平生已足,其他一切於他,無謂是錦上添花,無謂是鏡中看花。

黎清坐在下麵,媚眼如絲。她一直都是這樣漂亮,清清淺淺一笑,俱是風情。抬頭看見是他,淡淡笑著。

他回應她的笑,比出一根指頭,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夫妻間的默契,用無聲的動作,開了個玩笑。

穆楓早已攥緊了拳頭。

白斯年這時就像鑽進穆楓肚裏的蛔蟲,很清楚他要做什麽。索性把自己的槍扔給穆楓,穆楓接過,隻看了一眼,利索地退膛,幾粒子彈像沙子一樣從他指縫間漏出,彈在腳邊。

鏗——鏗——鏗——

刺耳的金屬與地麵碰撞聲震的滿室驚惶,穆楓卻笑了笑,將空殼手槍重新扔還給白斯年……

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和善。穆先生的沉默,向來意味著,北大西洋海嘯將來。

他赤手空拳,眼神卻是極為鎮定的,慢慢走到白斯年身邊靠近張傳信的地方,抬手輕輕揮了揮,示意白斯年躲開。

白斯年求之不得,帶著自己的人撤離。很快,中間讓出了一條路,他和張傳信直接對峙。

“穆……穆先生……”那張傳信昔日也是個狠角色,但上了年紀之後,連帶著膽子也變小了,何況穆楓眼角淩厲,坐擁三藩穆家王座這麽多年,時年二十七歲,卻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張傳信對上穆楓的眼神,那氣勢頓時削了一半。

穆楓攥緊拳頭,眼底再沒有半分笑意。他忽然發狠,一拳砸在那老頭子頭上!張傳信眼神懵懵,好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投門客的故人,帶來能讓穆楓最恨的人徹底消失的好建議,竟然被這樣對待?!

張傳信不愧也是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人物,隻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鎮靜:“‘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啊,穆先生!”他捧著暈暈撞撞的腦袋,有點狼狽。

暗諷穆楓不惜才,真是臉皮厚,穆先生當然臉皮比他更厚,闖蕩江湖這麽多年,自然深知,小人的話,還是不聽為妙。便冷笑道:“穆氏算周公,你算?就算是周公旦,也防不住叛徒心惡。我敞開門迎四方客,來的是才,自然歡迎!至於來的是你……我眼瞎,看不見張氏的下場?”

老家夥眯著一雙聚焦的小眼睛:“穆楓,我瞧不懂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了……”

“那拳頭你懂不懂?”他赤手空拳,又揮一記,迎頭砸上那老家夥的腦袋,張傳信一閃,可不巧,那拳頭不偏不倚地砸著他的眼睛!不多時,便烏青一塊,圈著那眼睛的輪廓,好滑稽。

“你到底恨不恨姓張的?”張傳信垂死不忘再問一句。

“恨。”他想都沒想,很快吐出一個字。

“那……”

“我恨不恨張風載,和你要不要死,沒有直接的關係,”他笑了笑,“甚至可以說,沒有多大的關係。”

他是很討厭張風載,那是因為張風載沒有消息時,他們一致認為,他已經死了。加州穆先生再厲害,再狠,也沒有辦法做到從穆太太心裏摳去一個死人的影子,褚蓮想他,瘋狂地想念昔日在張家的生活。他能怎麽辦?恨透了張風載!

可是現在,他活著。

他活著,就好辦。這世上隻有死人是不老不滅的,隻有死人是永遠鮮活美麗的,張風載隻要沒死,他就有把握贏回褚蓮的心。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穆楓從來不相信,在褚蓮心裏,連一點他的位置,都沒有。

“九叔,讓我來。”張閱微站了出來。他眼底有黠光,身板卻仍是柬埔寨少年的質樸,東南亞的陽光將他曬的太黑。少年冷冷笑了起來:“這個人,應該交給姓張的來剁成肉醬,不勞九叔煩心……”

穆楓看他,讓出一條路,很輕便地說道:“隨意。”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人到陌路時,什麽事都做的出來。那張傳信此時已經知道自己八成八中了穆楓的圈套,穆楓假意和張氏幸存後人撕破臉,就是為了逼他們這些“投機者”現身,但他不明白的是……穆楓一向恨張氏人,從前穆氏在“那件事”上也是充當了狠角色的,根本撇不幹淨,那此時穆楓忽然站出來為張家主局,目的又何在?

穆楓騰出手來,不再理會那邊的事,打了兩拳,氣也出了,心裏舒暢好多。他轉過頭看白斯年,問:“風銓什麽時候到?見見故人,”說著,眼睛似不經意地往樓上瞟,又笑道,“沒想到,這麽多年,世家要在這裏聚會了……家裏老頭子沒我們能耐,憋著一股氣就過去了,到底兒孫厲害!”

白斯年被他這話說的笑個不行,似乎品出了那麽些別味的意思,故意道:“你很怕你家老頭子?”

“怕也談不上,他在的時候有點,我脾氣是他給的,和他一樣臭,念他是父親,我不敢跟他動手,說起動手,早幾年他就打不過我了!”穆楓悻悻笑道:“那是我,好歹我顧家很多年,早就沒了頂頭上司,你們誰家老頭子還在的,氣焰被壓的死死的,像病貓!穆楓第一個看不過眼!”

“你說風銓?”白斯年笑著接道。

“姓易的那小子比你厲害!”

“這個我不爭,他和老毛子做生意,不狠哪行?”白斯年笑著為自己打圓場。

是一對一的自由搏擊。少年仗著年紀優勢,穩紮穩打,才幾個回合,張傳信就招架不住,喘著粗氣,張閱微沒有一點要收手的意思,步步緊逼……

忽然,那個老頭子眼中狠光一閃,繞過張閱微,直衝女眷來!他年輕時候也是混黑的出身,張家的元老,練就了一副好身手,膽子又大,反應極快,動作十分精準狠毒,一勾手,就將孕婦夏芊衍拖進了懷裏,穆楓這邊還沒反應過來,那張傳信已經掐住了夏芊衍的脖子!

夏芊衍驚的失聲要叫,卻被那老頭子扼住了咽喉,威脅不許動,她隻能盡力克製自己,默默地流淚,渾身都在打哆嗦。

穆楓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老頭子垂死掙紮之際,扼住了一張牌!

原來是這樣。真不枉自己……這一場排兵布陣。

作者有話要說:[1]“天涯無客不思歸”係列中《抱得漢紙歸》的17章即“第十章 娛樂版頭條(中)”裏麵有描寫這一段,有興趣的親可看一下~

[2]這句話也在上麵提到的那一張中,黎清和張風載的“初遇”,其實也不算初遇,他們第一次遇見是在張家北美的家裏,褚蓮也在,褚蓮和童年的黎清就是在那個時候交成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