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溪口張氏(5)

“你放開她……”穆楓說話不再平穩,臉上閃過一絲慌張,在張傳信眼裏,這樣的反應是很正常的,畢竟人人都知道,被他扼住咽喉的這個女人,懷著穆楓的孩子。他所能利用掣肘穆楓的,也隻有妻小,雖然這種手段令人不齒,但對於一個狗急跳牆的亡命之徒而言,能保命的就是好方法,他才不在乎名聲,連命都沒有了,拿什麽來擔承名聲?

穆楓舉起雙手,第一次,委曲求全,在那麽多人麵前示軟:“是投降,有話好說。你知道我沒有兒子的,她肚子裏那寶貝疙瘩,我很珍惜。”

他臉色真誠,倒讓人看不出是在耍手段。張傳信略微思考了一下,深覺穆楓說的是真心話,男人嘛,美色當前,有幾個能把持的住?況且那女人懷了他的孩子,那身形,看起來有幾個月了,胎在腹中,虎毒不食子,要放棄這個孩子,誰忍心?

張傳信深知自己捏了張王牌在手,穆楓再狠,也算計不到自己親生孩子身上,他總算有了半分立足之地,至少,還可以談判。

美人是弱憐的,越柔弱,男人越疼惜,可以說,夏芊衍深諳這中間的精髓,實話說,有穆楓在,她盡管脖子被人掐著,也不十分害怕。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可怕,敢威脅三藩穆氏的人,早三百年去閻羅殿報道了。她兩行眼淚流的恰到好處,輕聲道:“穆先生,你和芊衍說過,孩子出生後,你就娶我……我,我現在好怕呀……”

“是說過。”他倒敢做敢認,梗著脖子向張傳信道:“給你一次機會,可以談。”

“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穆楓,你太狠,我實在想不明白,你和張氏一向有齟齬……”

“我說過,我隻是跑腿的,主謀另有人在,你找我算賬?姓張的連半根腿毛都拔不動!”穆楓吸了一口氣,手輕輕地放下:“當年是你漏了風,連夜趕到三藩,把穆氏也卷了進去。我父親是怎麽死的?和你結仇的,不止張風載!”他眉色微動,忽而冷笑道:“離間五大世家的人,是你們這一窩叛徒!讓我父親和其他異性叔伯,餘生都活在痛悔中!穆楓為子、為侄,為報叔伯的仇,暫時放下和張風載的梁子,這……很難理解?”

張傳信淡淡點頭,有些恍悟的樣子:“原來是這樣……”

“是這樣,”穆楓冷笑,“我殺了那麽多人,當年構陷張氏的餘孽也被穆氏清的差不多了,不在乎你爛命一條!你要是放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你大可以滾!”他的手垂在身側,懶怠的樣子,隻有指上金屬的環扣發出森冷的光,外行看來穆楓隻是戴著一些累贅的飾物,鮮少的人才知道,那些看似累贅的東西,關鍵時刻能救命。仿克格勃的裝備,機關精致,克格勃特工當年能口紅藏槍、雨傘滲毒,這樣細小的致命細節,太符合穆楓深藏不露的心思。他愛這些危險的飾物和精巧的機關,他本身就是危險的、齜著滿口獠牙的野狼!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褚蓮低頭,隻看得見自己腳下一寸土地,她強迫自己心靜,忽然想起黎清給她的這句提示——看起來思思和穆楓早有接洽,穆楓的事情,思思想必看的一清二楚,她在提醒自己,穆楓和夏芊衍的事,必定另有玄機。

但她聽穆楓口口聲聲稱夏芊衍是“他的女人”,心中仍泛起淡淡的酸味兒,苦澀的叫人直皺眉。

張傳信腦子飛快地轉,——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他在和穆楓周旋,這頭冷心冷肺的小野狼,絕非等閑之輩,如果不用些權謀,恐怕討不了什麽便宜!

果然,穆楓不知又耍什麽滑頭,對他說道:“有個故人,想必他是很想見你的,你——要不要見見?”

張傳信摸不透穆楓的心思,隻能故作鎮定,笑道:“要是個漂亮娘們兒我就見!男人就免!”畢竟好牌是抓在他手上的,他有恃無恐,被穆楓逼到這處絕境,一時翻不了身,隻能討點口頭便宜:“像這位小姐這麽漂亮的話,就更好了!”老/色/鬼低頭,居然在夏芊衍頰邊輕輕啄了一口。

這輕佻的舉動惱的夏芊衍又慚又羞,剛剛已經忍了回去的眼淚又潸潸落下。楚楚可憐地看著穆楓,——她知道,這之於穆楓,已經是莫大的屈辱。穆先生果然攥緊了拳頭,臉上憤然。

這讓夏芊衍有些摸不到準頭,穆楓和常人不一樣,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真正在乎的“東西”受到了侵犯,他隻會笑,並且笑的越深,代表他越憤怒。

而他現在卻張揚地變了臉。

他……到底是“在乎”還是“不在乎”?

夏芊衍心砰砰直跳。

忽然,二樓露台那處傳來輕微的咳嗽聲。本來氣氛冰冷的偏室裏,空氣竟略略活躍起來,在場眾人的目光不由瞥向凸進偏室的露台——

他站在那裏。身後的帷帳被排風窗裏的風吹的鼓起,幾片布頭不時摜到他身前,幾乎要把他整個人裹住。

他像奧林匹斯山上諸神,旁觀一切。

那雙眼睛,太熟悉。

黎清抱著懶貓,抬起頭對他笑,見他終於出聲,不由地伸出手掌,隔著淡薄的空氣,遞他一個飛吻。她膝上的貓懶懶地“喵”了一聲。

他眉眼清和,在偏室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從容地向心愛的太太微笑。

穆楓側過頭——這個姿勢,正好能最省力地看見室內露台上的他。穆楓手指輕輕捏著指環飾物上垂著的小珠子。

他頭一次在有關“張氏”的印記麵前,沒有鎖眉。

那份感動來的莫名其妙,但褚蓮知道,那是為何。

和數月前在三藩家裏為她而辦的生日宴上,覷見缺席多年的張家包間帷帳有動靜時的心情,如出一轍。那時遇見的是穆楓刻意安排的冒牌“張閱微”穆顯,穆楓演員挑的極好,初見時那份熟悉感讓她毫不懷疑是張家後人前來赴約。——“他有張風載的眉骨,那雙眼睛,卻不是他。”

而此刻,站在眼前高台上的那個男人,他有張風載的眉骨,張風載的眼睛。

她大慟,眼淚早已沾濕衣襟。

張傳信的嘴唇都在哆嗦,不連貫地冒出一攤話:“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沒有人敢收留他的!!!”他失態得很,見到眼前的男人,比見到鬼差還叫他害怕。

張氏回歸的唯一目的,隻有複仇!他有幾條命?

“阿季,你都長這樣大啦!”他輕聲歎息,弦上之箭根本不能引起他的重視,他居然隻在意一個家族裏的小妹妹,所有的心情與關注點都放在阿季身上。

她哭著掠前:“風載哥哥……風載哥哥!”

他居然張開雙臂,語氣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要不要抱?還哭鼻子!多大啦?”他笑了起來,漂亮的眼睛裏光澤熠熠。

世上竟有男人,可以美成這樣。

“風載哥哥……真的是你?”褚蓮泣不成聲:“他們……他們都說你死了……”

“他們說了不算,”他將一根指頭比在唇上,笑道,“我說了才算。”

褚蓮抹著眼淚,竟然咯咯笑了起來。

穆楓醋意翻騰,他千寵萬寵,竟然還比不上張風載一句話、一聲笑!但他不敢把喜怒放在臉上,要不然,這段日子的籌劃,可就大半付之東流啦!

張風載。這個名字,生生的隔了幾個世紀。

穆楓抬眉,冰冷的眼色裏,閃過殺人的戾氣。張風載嘴角倏忽垂下,目光交接的瞬間,兩人竟同時微微點頭。然後,默契地掩藏眼中情緒。穆楓微微撇過頭去,遊離的視光落點在別處。

張風載眉色清淡,一抬手,似有什麽東西散下去。他出手快,又逆著光,一時叫人看不清楚。

但落地時,可叫人花了眼睛。幾十顆不知名的珠子散在地上,像玻璃彈子似的跳起來,滴滴答答蹦的到處都是。

那珠子周身瑩潤透澤,落在地上,蹦的竟似能濺起月光,好一會兒,才被障礙物絆住,支的沒聲兒了。

張傳信眼睛瞪的似銅鈴,連手下絆著個女人也不管了,直低頭去尋散在地上的珠子,口裏直喃喃:“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很多年前,它就不見了!”

穆楓笑道:“不見?張家的冰滿翡翠珠子一直跟著張氏繼承人,現在人都‘見’到了,珠子還能‘不見’?”

他像見了鬼一樣地哆嗦起來,看看地上,又抬頭看看露台上那個人。帷帳重影疊疊,將張風載的影子撞的愈發模糊。

室內露台本就低,二樓挑高也不算深,張風載身手極好,他撐著欄杆,隻一貓腰,手拽著布料帷帳,敏捷地越出欄杆,布料“撕拉”的聲音才響起,他整個人已經滑到了地上。

“見了少東家,你不寒暄幾句?”穆楓故意嗆聲,吸引張傳信的目光,但他顯然沒有等對方回答的意思,突然奪前一步,嘴角揚起的同時,手已經滑到張傳信顎下,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同時推開了夏芊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