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溪口張氏(3)
“你起來,”穆楓放下紋杯,突然對張傳信冰冷說道,“張閱微在這兒,我去叫他來?你離開張家時,他九歲?還是十歲?他認得你,你可不認得他。”
張傳信心下一驚,不知穆楓這樣說是什麽意思,他當年背反張家,害得張氏滿門絕滅,心裏自然虛得很,生怕當年逃出升天的張家後人來找他報複。這才臨時決定出山依附穆楓。畢竟華人世界,如今真正敢出來撂頭的,也隻有加州穆氏。
穆楓出道這麽多年,手段之狠,躲在暗處的張傳信看的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隻要加州敢公然與張氏決裂,他就能借穆氏之手,徹底掐滅張氏星火。
“cindy,你去把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子叫過來……”白斯年吐了一口煙圈,眯眼道:“讓他來,見見故人。”
那張傳信有些著慌,局麵似乎沒有按他想的發展,穆楓向來深藏不露,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自然不知道。他站了起來,眼神帶著略微的疑惑與不安:“穆先生,這……?”
“張閱微,你還記得嗎?”穆楓笑了起來:“我想他也很願意見你,他恨不能——挖你的心咽你的肉。”穆楓神色不變,那話說的輕輕淡淡,好似隻是在和友人討論今天的天氣是否合宜。
張傳信嚇的差點撂倒身下的椅子。
張閱微立在門帷後麵,黑瘦的少年,穿著廚房幫工的白製服——他很機警,不知什麽時候又混進了廚房。他站在那兒,和滿屋“先生”們比起來,實在太像個孩子,二十歲都不到,臉上仍是盈滿稚氣的。那雙眼睛,卻透著深邃入骨的恨意。太滄桑的眼神,老的連穆楓都略略驚訝。
“你是張閱微?”慕顏驚奇道。她並不認得“張閱微”,但在俄羅斯待了這麽久,這些日子裏“張閱微”這個名字時常出現在白斯年和穆楓的交談中,她匆匆過耳,也是不陌生的。
“我跟你說過的,我姓張。”他抬頭看慕顏。
“但你沒說過……你叫張什麽閱微。”
白斯年朝她招手,作勢要把她攬進懷裏:“cindy,你給我過來,智商太低給我丟人啊。”他吐一口煙圈,眼前迷蒙一片。
褚蓮低頭,輕歎一口氣,已經沒有初次聽見“張閱微”這個名字時的欣喜,她的聲音裏帶著略微的苦澀:“閱微,原來你才是小閱微……”她語息淡淡,好似回憶起幾個月前在三藩家裏時,那個冒牌“張閱微”出現的場景:“我就覺得……那個‘張閱微’有點不對勁……”
“小姑姑。”他走前一步,禮貌地點點頭。
“真好,閱微……”褚蓮抬頭看他,很精瘦的年輕人,東南亞的風雨磨礪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他長得並不像張風載,那眉骨,那眼神,獨獨是自己的風采,但相處久了,此時再回想起來,行事作風果然帶著張風載的三分品性!想及此,她眼睛一酸,情難自禁:“閱微,要是你叔叔在就好了!”
“一樣的,小姑姑,”少年揚起眉,眼中卻獨有自信,“閱微在,也可以保護小姑姑,也可以,替張家報仇!”
最後一句話,他每一個字都扣著重音,他忽然轉過身,對穆楓道:“九叔,先找你算賬還是先找‘他’?”
“我跑不掉,”穆楓臉上笑意吟吟,“但他會跑。”說著,淡淡瞟一眼那位張傳信。
滿臉橫肉的中年人,十多年前服務於張氏,後來又背叛張家,陷主不義,聽來不是什麽好名聲,乍見了當年還是小孩子的張閱微,表情自然十分複雜。張閱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將掌中刀從袖子裏抽了出來,像覓食的老虎一樣,慢慢踱近。
“穆先生,這……”那張傳信已經嚇白了臉,少年張閱微分明對他敵意太深,卻不見穆楓出聲製止,他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穆楓太老道,心思藏的太深。
穆楓輕輕咳了一聲:“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什麽話,跟姓張的說,我管不來。”
張傳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眼睛不可能同時花——他分明看見穆楓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他是坦然的,並沒有將這莫名的欣然藏於人後。
“實話告訴你,”穆楓彈了彈煙灰,“你來之前,早你來的那幾個人,已經死掉了,”他神色很平靜,“人,是我的人動手做掉的。”
“那是穆先生管教下屬不嚴。”張傳信顯然很尷尬,不知道穆楓想要表達什麽意思。
“不不,”他笑著擺手,“我的手下隻是忠心,很忠心,他們一向隻聽我一個人的吩咐,”穆楓笑道,“殺那幫叛徒,是我授意的!”
“穆先生什麽意思?”張傳信大驚,卻隻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疑問。
穆楓的手輕輕扶著煙灰缸,指腹擦過邊沿,帶著涼絲絲的觸感,他笑道:“我總是聽見這句話——‘穆先生什麽意思?’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意思,你們不必懂,十分好奇的話,勞大駕,閻羅殿上自己問閻羅殿君。”他眼底含著笑意,撂下這話時,眼底溫度瞬間降到零點——
連褚蓮都駭了一跳,她和穆楓朝夕相對多年,鮮少見他這樣,她正疑惑時,卻見穆楓站了起來,手扶著長桌邊沿,好似根本沒有用力,隻微微一抬,那桌角已經離地半尺,他揚手掀翻了桌子。
桌上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好在那套精致的康熙十二月花卉紋杯已經被收了起來,妥善安放好。
一時間,火藥味甚濃。穆先生的心情就是內圍氣氛的指向標。十幾支槍,都聚攏起來,抵住了張傳信的腦袋。
“穆楓!你……”張傳信啞著聲音,興致勃勃跑來莫斯科時,根本沒料想加州小野狼會給他這等待遇。
樓上的琵琶聲突然又響了起來,仍是原來的調子,那曲,《十麵埋伏》。
清冷,好似月光爬上古舊的老木。彈琵琶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你當年既然敢背叛張氏,陷穆家、白家、易家於不義,那就該想到會有今天,即使張閱微不殺你,其他世家會放過你?”穆楓身前攤著一地狼藉,他虛靠在俄式貴族椅上,一伸手,早有人遞來早就泡好的茶,他接過,輕抿一口,溫度合宜,是新葉君山銀針,不管什麽時候都改不了精致入骨的細節,最適合的溫度,最好的新茶,最得法的茶藝,才能入口。他笑道:“白活這麽多年,也賺夠了,你還不想死?”
他一貫知道穆楓的手段,被小野狼這麽一嚇唬,早就不知所措,正慌張地要說些什麽辯解時,卻見穆楓深深看了一眼通向二樓的樓梯,那琵琶的聲音逐漸激越,他無奈地笑笑:“我隻是打下手幫人跑腿的,真正的主謀,在那裏。”他用眼神指向樓上,道:“他也許願意見你。但,你不配。”
黎清忽然道:“阿季,你不認得我了麽?”她手裏不知什麽時候捉了隻白貓來,那貓乖乖地伏在她膝上,身前的桌子早就被穆楓掀翻,前麵空空如也,站在褚蓮的位置,能夠清楚地看見她的一舉一動。
褚蓮被這輕輕柔柔一句話怔住,瞬間有些茫然。幸好她反應快,玩笑似的說道:“是穆先生舊好?我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黎清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們家穆先生還不是你的先生!愛貧嘴,小姑娘,小丫頭!”她溫柔地順過那貓滿身的白毛,專注地沒有分出一點餘光來瞧褚蓮,溫聲輕語,卻全是對褚蓮說的。
褚蓮大訝:“我……什麽時候見過你?”
“很多年前,”黎清嘴角邊兩個小小的梨渦裏盛滿暖暖的笑意,那聲音淙淙似流水,又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暖意盎然的光陰裏,“在張氏北美的家裏,爸爸送我去那裏度假,我在那兒住了幾個月,張家的大哥哥是我這一生見過的最謙和最好的人,大哥哥後麵總是跟著一條甩不掉的小尾巴,阿季,你怎麽不記得啦,我們一起玩了兩個月,你總是纏著我問大陸好不好玩兒?你說你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去過大陸,家裏回鄉祭祖的時候,你發高燒,唯一一次能回去的機會都錯過了……”
黎清歎氣,那些老舊美好的光陰,就這樣在指間匆匆流走了。
“思思?是你?!”褚蓮哭著叫了起來。
“是我,”她眼眶裏溢滿淚水,把小白貓輕輕抱到地上,自己站了起來,“阿季,你長這樣大了!”
褚蓮擦著眼淚:“我還有個女兒,在三藩家裏,思思,你也是,一晃眼,孩子都這麽大了!”
她們擁抱,像很多年前相遇的小女孩子那樣。褚蓮輕輕抽泣,忽然驚起:“是誰的孩子?思思,那個小男孩,是風載哥哥的兒子嗎?”
她點頭。
褚蓮驚問:“那風載哥哥呢?他還活著?!”語氣中欣喜畢露。
穆楓卻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