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盛宴(4)

今夜,熱鬧了個遍。正席還沒開場,各家親眷的小孩子們活絡的很,在半掩的包間裏來回跑躥,穆楓看著熱鬧,有意讓人把小靜姝也抱出來玩,這下席上更歡騰,妍妍肉呼呼的,撅起小嘴的樣子很討喜,兩歲的小娃娃,正是最可愛的時候。

白斯年平時一臉夜叉像,黑起臉來和穆楓有的比,一屋子人都不敢說話,但他卻是很喜歡小孩子的,更何況還是過命好友的心肝寶貝,妍妍捧在手裏哄著,就再也不肯放下來。

許謙益也愛孩子,自妍妍出生之後,三不五時來三藩拜會,多半都是衝著阿季家的千金來的。因此席上兩人搶著抱寶貝,小妍妍呼著小肉手,笑的咯咯開懷。反是穆楓被丟在一邊,妍妍不大喜歡穆先生黑臉,對他這個父親親近有度,穆楓悶喝酒,略帶醋意:“老白,你別把我女兒扯壞了,想要寶寶,自己生一個去!”

許謙益微笑:“老白,梓棠說的對,你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了?”

白斯年正逗小孩子玩,妍妍在他懷裏樂的開懷,聽許謙益這樣一說,不由笑道:“梓棠這樣說我完全沒問題,畢竟‘小野狼’是拖家帶口的,但許謙益不行,大佬,你自己都是光棍一個,管起白斯年私事來啦?”

穆楓淡淡笑,不自覺地把杯盞推到身邊褚蓮麵前,褚蓮一怔,而後淡淡接著。

席間歡暢。

屋外煙花盛放,小靜姝盯著看了一會兒,起先還是新鮮的,拍著小手咯咯笑,過不多久,煙花叢叢在天盡頭消逝,靜姝也困了,在褚蓮懷裏不斷打著嗬欠,褚蓮哄她,妍妍的小胖手蹭著褚蓮的衣服,不時舉起呼呼自己嘴巴,不一會兒又揉起了眼睛。

褚蓮抱著孩子輕輕搖晃著,眉目皆是慈愛,看著孩子在懷裏沉沉睡去,突然有種幸福感,不自覺地,嘴角輕輕勾起。

穆楓看著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妍妍鼓起的小臉蛋:“睡了?”

她“嗯”一聲,本來不想跟穆楓說話,奈何滿桌皆是熟人,不好讓兩人關係看著太顯生疏,拂了穆先生麵子,因此又加了一句:“我去把妍妍抱小床上吧。”說罷起身就要走,被穆楓按下去:“叫奶媽抱走就好了,你坐著。”

他眉眼皆是溫情。

各家順次入席,穆氏居首,白家、易家、許家順席而坐,其後再跟著的是小氏小族、眷屬親戚。

張家席位空留,這麽多年過去了,曆來如此,空留一個主座、一個屬於張家的半掩小包間,往事曆曆,人卻渺渺。

褚蓮微微歎息,眼神柔柔拂過穆氏包間側對麵的張氏包間,心中波瀾難平,這麽多年了,傷口從來沒有一天不疼,要是一切還像從前一樣,那該多好。張家還在,褚家也不致落得這樣淒慘的下場,那麽每年她過生日,張風載必定第一個送上祝福,幾大家族齊聚一堂,熱熱鬧鬧的。

如今溪口張氏的影子隻在每年重要節慶的空餘座席的虛禮中遙遙晃過,以及,她的心裏。沒有人會記得了,再也沒有人會記得當初鼎盛一時的溪口張氏如何風光,滿門被滅時又是如何淒惶。她到底,連張風載最後一麵都沒有見著。

帷帳重重,流蘇輕拂,浮影般掠過的吊燈燈光下,竟影影綽綽能夠看見一個人影,褚蓮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因想念過甚,出現了幻覺。

她立在那裏,愣了幾秒鍾,隻覺得鼻尖微酸,牽動著五官的觸覺,眼睛也開始泛酸。視線終致模糊,微微眨眼時,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溫熱溫熱的,順著臉頰往下淌。

往來走過的賓客停下腳步,終於開始注意到這邊情況有變,順著壽星的視線看過去。

穆楓就站在褚蓮身後,臉上神情有些複雜。他蹙著眉,似乎傷心的成分多過疑惑。

白斯年已經掏出了手槍,謹慎地把槍口對準帷帳,見穆楓不動聲色,他竟有些急,餘光瞟過去,提醒一聲:“梓棠?”

親眷家的小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刀刃相接的緊張場麵,見白家那個黑麵神叔叔一臉戾氣,掏出槍對著帷帳後麵看不清的影子,差一點就要扣下扳機,頓時嚇的大哭。剛“啊”一聲時,已經被自家的大人捂住嘴,拖回了角落。

“不要!梓棠不要!”褚蓮回頭哀求,眼睛雖是看著拿槍指著對麵的白斯年,口口聲聲叫著的卻是“梓棠”。她聲線好,言語溫軟動人,這一聲“梓棠”叫的恰到好處。

穆楓回過頭來,看她的眼神依舊溫柔,卻隱隱夾雜著幾分難過。他略一頓,低頭,眼底那幾分糅雜的情緒隨著眼瞼處跳動漸熄的燈光一起黯淡下去。

他沒有摁下白斯年的槍,隻是上前了幾步,離那幕帷帳更近。也離帷帳中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更近。

褚蓮呼吸漸促。

宴會大廳那麽大,從南到北,由遠及近,燈火通明,光線照在人臉上,竟似抹了一層霜。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局促緊張的,映著慘白的燈光,似乎能夠看見毛孔微張的形態,連細胞都在哆哆嗦嗦地顫抖。

唯一心無憂慮的,隻有不省事的孩童。許多年前,從來沒有經曆過那一場慘痛巨變的孩童。權力的交替,私欲的膨脹,助長了別有用心之人的氣焰,最後毀了整個張家。

那是一個形該帶進墳墓的秘密。而如今,它卻隨著帷帳中那位不速之客的出現,逐漸浮出水麵。

四大家族抗拒不了,因為活著的那個人,姓張。

依稀能夠看見他的動作。

把外麵滿屋的人逼的神經緊繃,他卻獨坐針氈,巋然不動。推杯換盞,他的動作那樣輕柔,那樣閑適,流蘇浮動,他的影子隨著燈光的變幻搖曳。有茶水換過的聲音,再看他時,手臂轉過眼瞼,帷帳中似乎冒出了煮茶的清香。

那是張風載慣有的動作。即便過了那麽多年,她依然印象刻骨。

褚蓮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風載哥哥,是你嗎?”

他略怔,是穆楓。穆楓的心突然一瞬抽痛,那是第一次,他掏槍的動作有些慌亂,這麽多年,他塑造的是穆氏掌權人的冷硬做派,穆家的孩子自出生起,就與刀槍為伍,他們坐擁加州各股勢力匯流的地下王國,見慣場麵。從他懂事起,這些質感冰冷的金屬武器就是形影不離的朋友,從來不可能在拔槍的時候有莫名的生疏與陌生感,而此時,他的“朋友”卻是如此地不與身體契合,穆楓目光冰冷,手卻微顫。

白斯年與他對視一眼,緩緩逼近帷帳。

“你退開。”他的眼神輕輕掃向褚蓮,很快又收起目光。

褚蓮沒動。

非但沒動,反而跨前一步,身子微傾,她的前胸抵在槍口上,目光柔弱卻堅定:“你要是敢動他一下,就先殺了我。”

穆楓眼神吃痛地一頓,心像被什麽重物擊中,他看褚蓮的目光複雜而受傷。穆先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差一點放下槍,卻在最後的關頭沉住,他屏息,很近的距離,能夠看見褚蓮兩鬢的頭發,似乎還有淡淡的發香溢出。

“不管你是人還是鬼,都該出來打個照麵。裏麵那位先生,白家、易家、許家、穆家,今夜都在這兒!一定有你想見的人,何必裝神弄鬼?”白斯年全無懼意,攥著手槍孤身一人逼近。

許久安靜,好長的時間,帷帳裏麵才傳出一聲歎息:“氏家真是沒落了——拿槍抵著客人,前乎五百年,後及五百年,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外圍的人皆回頭絮絮碎語,連褚蓮都駭了一下。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聲音,不似張家人。即便隔著重重帷帳,在那樣緊張的氛圍下,讓他的聲音有些失了真,卻依然能夠聽出來,聲音的主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絕對不可能是張風載。

“先生何方神聖?”白斯年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雖在和對方對話,神經卻未有一絲鬆懈。

身後的黑衣保鏢早已上膛,一個一個壓上來。被穆楓眼角的餘光掃過,一個個又開始批次後退,穆楓揮手示意他們撤後。他抬手時,無名指上那枚婚戒赫然在目,金屬的質感,泛著柔和的光暈,那樣的小細節,和穆楓一貫的硬漢形象大相徑庭。

“教父”心底的柔軟攤在眾目睽睽之下。

眾人屏息。

帷帳裏那道身影握起茶杯,閑適地抿了一口清茶,年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們做了虧心事,就怕,不管我是人是鬼,你們心裏,都有鬼。”

“你姓張?”

他不說話。

“阿季,你先回去休息一下。”穆楓回頭,對他的太太溫柔說道。褚蓮當然不會順他的意,她看著穆楓的眼睛,淒淒笑道:“小楓哥,你做過一回對不起我的事,如果再對不起我,就真的,真的不能原諒了。”

穆楓眼色暗沉,仿佛被褚蓮這一句話怔住。他努了努嘴,想要說什麽,卻終是沒有開口。

帷帳裏有動靜。流蘇晃動,站在外麵能夠看到那人的衣角翻飛,白色的綢布,很幹淨,有幾分許謙益的氣質,似曾相識。如果說那人和他們同出五大世家,那還是很容易讓人接受的。

他站在那裏,身姿翩翩。修長的手指輕輕拉開帷帳,指腹撐著半掩的玻璃門,從小包間裏走了出來。

終於看清那人廬山真麵目。

褚蓮愣愣站在那裏。

他有張風載的眉骨,那雙眼睛,卻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