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蓮燈,渡我今生

席開百八十桌,僅僅是在穆氏一庭,就有這樣大的排場。今晚是穆先生大擺筵席的第一夜,通宵燈火明。眷親和貴賓們早已被引入大廳,穆氏坐首席,順次是其他世家的代表眷屬,許家、易家早已在座,白斯年路上耽擱了點時間,現下還沒到,白家的座席由白倩姐妹先湊數。

大廳的設計相當奇妙。除了列座之外,每家各有隔層包間,以流蘇窗簾再加之通透的玻璃半掩隔離開,彼此有相對私密的空間,又不會顯得和主席生疏,主場次的筵席結束之後,各入包間,各家相聚,再聽主人家的安排。很有意思。

座席後麵便是包圓的獨立空間,分別有穆家、白家、易家、許家,連同一個……張家。即便多少年過去,溪口張氏早已在世家的記憶裏消弭,留給張氏的席位卻依然在。懺悔也好,懷念也好,早已沒人能摸透這些世家大佬的心思,但無疑的是,張家即便早已隨煙雲消散,但依然沒有人能夠完完全全抹去溪口張氏當年的輝煌預留給空白未來的痕跡。欲蓋彌彰,愈想要掩飾,隻會讓罪惡愈加張狂。

穆楓走過席次,和幾位墨西哥黑幫大佬打了聲招呼之後,又轉回原席。握著酒盞挨到了白家的包間外,向白家小姑娘笑道:“白倩,你哥還沒來?”

白倩站起來推他一把:“九哥,你的地盤可真是寶地啊,把我哥都給牽住了。我哥剛入境,就碰上些麻煩事,”她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今晚不知能不能趕到?”

“趕不到?”穆楓笑笑:“有好戲看,他不來?回頭腸子都悔青了可別怨我不仗義……”

“噯,九哥的地頭誰敢出好戲?”

“你等著吧。”穆楓笑著摸摸小丫頭的腦袋。

褚蓮沒出席。穆楓眼色流轉,那黑意沉沉的眸子裏仿佛晃著一層盈盈亮亮的酒,他把著酒盞,滿腹心事,卻不說話。

穆昭行簡直就是肚裏的蛔蟲,附在他耳邊道:“穆先生在想太太?”

他笑了笑,指腹緊緊貼著酒盞,輕輕晃動,那層透明色的**仿佛要在指尖化開了,他的目色濃的望不到盡頭:“我在想,她今晚不管出不出席,我都不開心。真為難啊。”

“的確很讓人為難,”穆昭行笑道,“但按照往年的慣例,太太是不肯出來的。”似乎覺察了自己這話有些欠妥,穆昭行很快又補了一句:“太太一向不愛熱鬧。”

“不不,”他笑著,酒盞在指尖交換,“如果讓她知道今晚有‘熱鬧’可瞧,她一定會出來。”

“那麽,穆先生何不讓太太‘知道’?”

他的笑容刹住,潑了手裏的酒,沉默數秒後說道:“也罷,她愛怎樣就怎樣。”似是言中另有含義,外人即便聽到了這句話,卻斷斷猜不透其中所指。

突然,門外放了一聲響炮,屋內一秒寂靜,但很快喧騰開。連貫的炮仗並沒有響起來。

隻有穆昭行察覺不對勁,和警覺性甚高的穆楓對視一眼,唯唯退下:“穆先生,我去查。”

一應節禮曲目安排都是上了本的,按照編排的計劃,並沒有在這個點上放炮仗的安排。

看來,大戲即將開場。

穆楓蹙著眉,一個人喝悶酒,他此刻倒希望他的太太躲在深閨,不要出來。這是他數年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往年為阿季辦壽宴,壽星卻不出席,他一個人默默在窗前踱步,心緒很亂,所有的心思全都轉向了滿月下的那處小宅,他的阿季在那裏。對他捧給她的一切,漠視不顧。直到幾天壽宴結束的最後一秒,他都在盼著奇跡會出現,阿季突然回心轉意,走出小樓,來到他的身邊,很開心地享受她的丈夫給她精心籌劃的生日宴。他想抱抱她,跟她說一聲:“生日快樂。”便已經很滿足。

可是此時此刻,經年望穿秋水的期盼卻變成了害怕。他不願阿季出來,蹚進這場是非。

那一聲響,不是炮仗,而是,槍聲。

那個人闖進來時,手上托著槍,滿室原先依舊是歌舞不斷,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那人走到席中時,眾人才驚怔,女眷們率先發出了失魂的驚叫聲。

席上那幫墨西哥大佬按捺不住,齊刷刷地站起來,熟練上膛,目光有些驚愕地瞟向閑適坐著的穆楓:“Mu?”

穆楓並沒有笑,隻揮手示意貴客享受座上賓的待遇,隻消吃喝,其他一應事全都由他來。

墨西哥黑幫幾圈人馬退下,大佬們安靜地喝茶。

他舉著槍托,緩緩逼近突然闖入的那個人。

兩相對峙,像愈近危險的野獸,兩人如履薄冰,槍已經上了膛,身後穆氏的警戒拉的更近,那些黑麵神似乎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個個小心謹慎地逼近。

“我們的人,被他殺了。”一個黑人保鏢用英語說道,語速極快。

穆楓眼角閃過一絲冷光。野狼在捕食之前,駭驚全場。

女眷們已經開始嚶嚶抽泣,戒備森嚴的穆氏居然在這樣重要的場合混進了閑雜人,看來今夜,必定不尋常,而這些天的“道聽途說”,逢上今日突變,更讓人不解,害怕更甚。

槍瞄著對方的眉心,眼角淩厲,狠絕,誰也不肯退讓,槍未動時,那氣勢,早已讓人膽寒三分。

兩人對視,拇指幾乎同時一抖,手槍被翻掛在手臂外,退膛的動作利索幹淨,聲音清脆。

全場乍然。

穆楓居然在笑,他張開手臂,闖入的那位“閑人”也以同樣的動作呼應他,兩人迎麵大笑,擁抱,穆楓狠狠捶那人的背:“哈哈!老白!!”

“梓棠!”白斯年也大笑:“好久沒見!”

他鬆開手,背部傷口被老白扯的生疼:“好久沒見,你一來,就在我府上殺人?好閑情!”

隔著重重帳幕流蘇,視線有些受阻,白倩放下果汁杯,很不滿地朝身邊穆林道:“呸!老哥要嚇死人!我說是誰呢,居然敢和九哥擺勢對射!”

穆林笑笑:“如果說是白斯年,就不稀奇!”

方才穆楓還在和白倩說笑有好戲看,老白錯過了不怪要怨人,沒想到這出好戲是白斯年親自出的,叫穆楓頭疼。

“你出來看看。”白斯年淡笑。

穆楓跟著,收了槍,一大波黑麵神一個壓一個,像潮水一樣緩緩淌近,朝門口湧去。

那具屍體還沒有被拖走,斜橫在地上,血水染了近地一片紅。白斯年槍法奇準,眉心一點,不偏不倚。

穆楓走近,隨手取過身邊黑人保鏢的AK,用槍托捅了捅地上早已沒有呼吸的屍體,槍托下滑,就近那具屍體的胸口,他微一施力,衣服被挑開,月光照的分明,那具屍體的胸前刺著一頭嚎狼,狼頭對盈月。

穆楓笑道:“老白,欠你一個人情。”說罷,隨手扔了槍托,AK被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金屬鏗然碰撞,讓人心頭一緊。

白斯年皺眉:“他們怎麽混進來的?”

“這得問聯邦政府。”穆楓掃視四周,眼底依然帶著笑意:“聯邦政府派來的那幫撲克臉保鏢,到現在都認為是你殺了他們自己人,我這冤枉,去哪兒陳情。”

“反正賬算我頭上,”白斯年大笑,“穆先生,殺人的人,是我。”他轉而問道:“聽說你弄了個俄羅斯美妞在身邊?”

“消受不起,”穆楓也笑,“你喜歡,給你好了。”

“老子還想多活兩年!”白斯年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也有‘狼’?”

兩人對話,像是暗語。當然,穆楓聽懂了,微一點頭,隨即笑道:“今晚可能會有客人來,你猜,先來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女的。

褚蓮進來時,穆楓正和白斯年許謙益一桌上胡侃,壽星數年不露麵,今朝踏進宴客大廳,頓時吸引全場目光。曆年的賓客,數量都是恒定的,不外乎那些親眷,因此對穆家的事,多少有些耳聞,這幾年參加穆氏專為少奶奶擺的生日宴,席上賓客眾多,排場甚大,卻獨獨不見少奶奶褚蓮,原先以為怪異,年頭久了,這種現象也時常出現,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反而這次褚蓮出來見客,惹得一些好事的人心中好奇非常。

交響樂團突然停了聲,被穆楓一瞪眼,才又有人跑去提醒,不多時,樂聲迭起。

白斯年捂嘴暗笑,又被穆楓狠狠瞪一眼,老白識趣地收回笑容,頗為同情:“怎麽,又和老婆吵架啦?”

“你不懂,老白,”穆楓把白斯年伸過來的手臂推回去,“老婆都沒有的人,是不會懂的。”

白斯年大笑,還沒等穆楓再“招呼”他,已經站了起來,向褚蓮搖手:“阿季,在這裏!”褚蓮順著他們的視線,繞過一個個透明半掩小包間,拐到那邊時,白斯年湊著她低聲道:“梓棠說很想你,你能來,他很高興。”

逆著光,褚蓮淡淡點頭。

穆楓的眼神在背光的角落裏像利劍一樣把白斯年穿了個透心涼,那人幸災樂禍地笑,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