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盛宴(5)
“閱微。”她一頓,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眼底流光回轉:“是閱微?”
那個年輕的男人微微一怔,很快向她頷首:“小姑姑。”
“是閱微!”褚蓮上前一步,拽著他的袖子,言語激動:“小閱微……都長這麽大啦!”她眼眶潮潤,眨眼時,泛起淚光:“小姑姑差點認不出你!”
小姑姑。那是褚蓮婚前,張閱微對她的稱呼。褚蓮年紀雖小,但與“風”字輩是一個輩分,她管張風載叫“哥哥”,那作為張家小侄的張閱微自然稱她“姑姑”。
當年在張家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個記憶片段都曾在夢中閃現,隻是她從來不敢奢想,很多年後的今天,會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見到當年失蹤的那個孩子。這麽多年,了無音訊,他們都以為,侄兒張閱微已經隨著舊年往事一同消失,就連褚蓮都深信不疑,當年的張家人,早就不在了。
今年的生日宴,世家齊聚,終於,頭一次連張氏都沒有缺席。
她的欣喜自然不言而喻。隻是人都是貪心的,她心底有明知不可能的期望,卻偏偏要問出口:“閱微,你小叔叔呢?”
穆楓眉心微皺,褚蓮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堂而皇之地追尋張風載的下落,完全不顧慮他的感受,他此時心中竟無怒意,隻有傷心。
人不如故。人不如故。他大概做再多,在褚蓮心裏也抵不上張風載半分好。
“死掉的是張風載。小姑姑,我活的很好。”張閱微生的一張書生麵孔,說話時斯斯文文的樣子,倒有幾分許謙益的氣質。
她頓時眼淚潸然,心中幾分期望被兜頭潑下的涼水澆熄,故人早就不在了,隻有她還傻傻地守著舊年張家的回憶,做著癡惘的夢。
不肯醒來。
哪還有故人?故人早就下了黃泉。
一語噤聲。
她閉上眼睛,全身抖的厲害。
退後時,腿軟的站不住,差點癱下來,穆楓在她身後,穩穩地扶住她。很柔軟的懷抱,這個男人,一身鋼筋鐵骨。自十九歲接掌穆家時,當年的“小野狼”已然風範初具,他的行事與作風竟與張風載有幾分契合,隻是,張風載遠沒有他那麽心狠手辣。
他的臂彎很結實,從來隻為褚蓮一人預留。
那位年輕人的脊骨和小野狼一樣硬,不肯低頭。穆楓的瞳仁裏透過涼氣森森,映著一張倔強的年輕麵孔。他今天的突然出現,無疑是對穆氏的公然挑釁,更何況還與穆太太旁若無人地談起往事,種種後生小輩不該有的作為,已然在穆楓心頭點起一把火。
小野狼終於忍不住,冷笑道:“張先生,這裏是穆家的地盤,你知道嗎?不請自來的客人,通常都不太受歡迎。”他一轉手,很不經意的動作,輕輕把槍收了起來。穆先生通常有這樣的氣場和力量,不怒自威,他淡淡說這話時,沒有一個人的眼睛敢亂瞟一下,生怕略一風吹草動,早被穆先生當成張某人同夥,一驚怒一瞪眼,早已把人嚇破了膽。
張閱微骨頭硬,不肯說一分軟話,見穆楓這樣咄咄逼人,便淡淡笑道:“既然不歡迎張家人,那麽,你們何必心虛地擺上張家的席位?怕到了地下無顏見世家交好的老祖宗?開門迎四方客……更何況,這是小姑姑的生日……”
他說話理據分明,那表情,竟讓人有一種錯覺,他竟是戴著張風載的麵具。穆楓必然盛怒,最惡張風載的神情、眉骨,卻都能在張閱微的身上找到那幾分相似。他眉間眼角笑意愈濃,攬在褚蓮腰間的手突然鬆開,褚蓮狐疑地看向他時,他已經快速搶前幾步,赤手空拳地逼近張某人,不過眨眼的幾秒間,他已經攥起張閱微的領子,臉上雖是笑著的,語氣卻已經怒不可遏:
“你算什麽東西?今天就算張家‘風’字輩站在這裏,也不敢和穆楓這樣說話!張閱微……?祖宗的規矩,你懂不懂?”
張閱微居然頷首,沒有頂回穆楓的質問,順下眉眼,很恭敬稱呼一聲:“穆先生!”
穆楓麵上表情無波無瀾,手頭的力道已經鬆了下來,他的手並沒有離開張閱微的領口,反倒順下給他理了理衣領,語氣終於柔和:“是自家人,世侄,不必這樣生疏。”
他居然聽懂了穆楓的意思,低頭:“九叔!”
穆楓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時,還不忘順一下褚蓮的手。
溫度在指尖傳遞,很深很深的眼神,把她的影子扣在濃墨似的眸子裏。從褚蓮身邊擦肩走過,繞著淡淡的煙草清香,穆先生舉手投足,自有風度。
“閱微,上座。”她笑了起來,把張閱微引向為張氏預留的座席,舉座嘩然,連已經走出不近距離的穆楓也回頭看她,一雙水墨眼睛中閃過莫名的情愫,好奇於她的下一步動作。
褚蓮真是大膽,當眾讓張閱微上座,這擺明了要為張家正名,擺明了向遠道而來的世家親眷宣告,張氏星火仍在,張氏如今卷土重來,世家的天下,要變一變了。
“這……不妥吧?少奶奶……”見穆楓黑著一張臉,沉默不說話,穆昭行忍不住勸道。
褚蓮笑笑:“有什麽不妥的?穆先生為張家預留了座席,雖然幾年來都是空缺無人,但今年,小張先生遠道而來為我祝壽,坐在張氏自己的席位上,難得五家齊聚一堂,我想,這便是穆先生的意思。”褚蓮眼睛不經意地瞟向穆楓,溫溫笑道:“對嗎?”
他沒說話,背對著褚蓮,立定幾秒,離開時,才淡淡說了這麽一句話:“玩夠了過來找我……”
今年是第一回,褚蓮的生日宴,壽星出場,五家齊聚。盡管張閱微身後那樣大的地盤都閑空著,空空落落的張氏席位上,隻有他一個人,與其他幾個家族身後黑壓壓一片親眷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但他畢竟來了,張家,畢竟回來了。
眾人竊竊私語,他獨自飲酒品茶,自動屏蔽一切聲音。
褚蓮陪著說了一會兒話,這樣盛大的場席,不敢問太私密的問題,關於張家的一切,現在都不是時候好奇。她畢竟是今晚的主角,也知曉身為“穆太太”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應與穆楓同進退,因此留席不久,便迎著眾人的目光,回到穆家的座席。
穆楓離場,白斯年等人也緊隨其後,跟著離開。
腳步很匆促,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一聲,褚蓮站在一邊,穆楓的目光撞上她,笑笑道:“太太,中場休息可以嗎?”
“你去幹什麽?”她還是不放心,小心翼翼問道。
“去換點藥。”穆楓笑著指了指背部,衣服裏,血跡滲透,藤條揮過的印痕交錯累疊,他當天疼的齜牙,到今天傷口還是很嚴重。
嗯,似乎是個合情的理由。褚蓮略頓,突然更不放心:“你去換藥,白斯年也要跟著?”
“阿季怕我給姓張的下絆?”白斯年笑著看她。
穆楓擋開白斯年的手:“老白,不許拿我太太開玩笑。”很蓄意的維護,即便褚蓮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給他難堪,他對褚蓮的回護依然那麽明顯,他伸手輕輕捏了捏阿季的下巴,輕聲說道:“我上藥,老白要幫忙,如果阿季願意代勞的話,老白就不用去了。”
半分玩笑,半分真誠,他笑著放手,和白斯年擦肩走過。繞進了中廳小門。
外頭通亮,立在二樓陽台上,平陌水蓮燈一盞接一盞,順著蜿蜒的河流曲曲拐下,這一夜,繁星皓月,蓮燈盈盈,照見了過去,卻難測未來。
他歎息。被白斯年逮個正著:“你和阿季怎麽回事?”老白轉著手槍,好似在擺弄一個模型:“兩年前分居?梓棠,女人是要哄的,當年的事,她知道幾分?就敢責備你?你瞎話會不會說?要不要老白教教你?誰像你這樣實心,跟女人還說真話!”
白斯年不無鄙夷,被穆楓一眼瞪回去:“我可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白斯年連老婆都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肚裏,就敢給我傳授經驗?”
白、許、穆三家大佬都在,風寧風遠兄弟也跟著許謙益進來,五人待在穆楓臥室外麵的小客廳裏閑坐,穆楓脫了上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背部,許謙益很小心地給這位世弟抹藥,本來平靜無奇,即便他們知道這些傷口的來曆,也隻歸笑話一番,穆楓在圈子裏是以對太太上心聞名的,許謙益就常常拿他們夫妻兩開玩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狼終於遇見克星。現下這身傷卻讓白斯年咋舌:
“嘖嘖,真慘!阿季下手真狠,抓成這樣!”
隻有白斯年才敢和穆楓開這樣的玩笑,正戳“教父”心事,穆楓略一動,提手滿灌的一盞茶已經砸了過去:“老白,我們好久沒比劃了,你欠是不是?”
白斯年眼疾手快,穩穩地接住飛來的茶盞,隻潑了幾滴茶水在外麵,連衣服都沒沾濕,停下來時,滿臉堆笑:“教父,我不欺負人,要比劃,等你傷好了再說。”
白斯年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著帶顏色的笑話,真把許家那兩個少年都教壞了。許謙益笑道:“梓棠,藥換好了,你休息夠了再去吧。外麵的事,交給我和老白。”
沒想到白斯年一臉不樂意:“大佬,你一個人還鎮不住場嗎?老子還想陪梓棠,傳授一點鎮女人的秘笈——梓棠這個樣子,我實在不放心啊!”
“你滾,”穆楓瞪他一眼,“再廢一句話,老子帶傷收拾你!”
長廊,寂月,清風拂麵,他一個人負手站在簷下,呼吸由淺入深。忽然,風吹樹動,他喑啞的聲音夾在沙沙作響的樹葉摩挲聲之後,淡淡響起:
“出來吧,既然來都來了,總要照麵。今晚這出戲,你看的過癮不過癮?”
穆楓的聲音,那麽熟悉。這樣情狀不由的語調,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身後矮牆陰影處,閃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月色溶溶,漫天繁星之下,那人身影顯得萬分寂寥。
作者有話要說:
來者是誰?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