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士接過筆,在那張草圖上寫寫畫畫,原來每個圓圈都代表了某種身份或者意義。從上到下六個圓圈,分別是解碼後的信息、解碼者、信息、編碼者、精英、話題,左邊一個圓圈是主導性話語結構,右邊一個圓圈是職業話語結構。
1 鴿子嶺上的會麵
餘榭正在跟喬昭寧討價還價,這種爭論從《順寧新聞眼》開播伊始就沒斷過,首任製片人楊宇風經曆過,繼任者陳燕舞、朱建文經曆過,剛剛被殺的樊玉群也經曆過,現在,這種事輪到餘榭頭上了。起因是,餘榭上網看到一篇新聞,說是廣州竊聽器泛濫公眾隱私權遭遇威脅,於是他馬上想到了順寧,因為這種竊聽器順寧也有賣,賣得也很瘋。他先給蘇楚宜打電話,蘇楚宜說還在外麵采訪呢,又給連恒福打電話,連恒福更拽,直接說:“我對這事不熟。”不但拽,還壞,說:“喬昭寧以前不是拍過這個嗎?讓他接著拍唄!”
然後喬昭寧就來了,他不來不行,因為他就在辦公室,找不到任何借口不去采訪,但是喬昭寧卻說道:“不是采訪過嗎?”
“采訪過,還可以接著做嘛。”
“那還是新聞嗎?”
“今天版麵緊張,你就去采訪一下吧,再采訪一個專家,多簡單啊!而且竊聽器,這本來就是公安線的事嘛。”
“這怎麽是公安線的事啊?這是市場上的事,該歸工商管,你怎麽不讓莊雪涯去啊?”
莊雪涯就是跑工商線的記者,餘榭說道:“他出差了,今天上午出發了。這不是貴州要出售廉租房,大家都有爭議嗎?他采訪這事去了。”
喬昭寧嘰咕了幾句沒啥脾氣了,問道:“我跟誰搭檔啊?”
“還是淩嵐吧,”餘榭笑道,“你們合作不是很愉快嗎?”
喬昭寧走了,一轉身遇到了蘇鏡,兩人打個招呼,蘇鏡還了他的借書證,然後便風風火火地采訪去了。
餘榭說道:“哎,蘇警官,什麽都不好幹啊。”
“餘製片真是謙虛了,我看你幹的很得心應手嘛。”
“哪裏哪裏。哎,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還是一塌糊塗啊,我這次來,就是想請教餘製片幾個問題。”
“不敢不敢,蘇警官請說。”
“你昨天有沒有去過鴿子嶺?”
餘榭愣住了,額頭甚至滲出了一點點汗珠,支支吾吾老半天也不說話。蘇鏡也不著急,沉默有時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攻心之術,果然,餘榭終於招架不住了,終於開口問道:“你……你問這個幹嘛?”
“就是隨便問問,你去過嗎?”
“去過。”
“你昨天沒有說啊。”
“你沒問。”餘榭回答的聲音很小。
“你跟樊玉群一起去的?”
“不,不,不是。”
“那你是在鴿子嶺等樊玉群的?”
“沒,沒有。”餘榭說道,“我根本不是在等他,我隻是碰巧遇到他了。”
餘榭百思不得其解,他跟樊玉群的事情可以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蘇鏡怎麽會知道了呢?而蘇鏡實在應該感謝那場突如其來的雨,當兩個女孩走到屋簷下時,一個說了一句話:“還好我穿了雨鞋。”然後這句話就像一束超強的衝擊波,撞擊了蘇鏡的某根神經,然後不停地重複著“雨鞋雨鞋……”重複到最後,“雨鞋”變成了“餘榭”,然後他便想起了老劉,因為老劉說,樊玉群跟身邊的人說過“水靴”,還說“水靴不好”。當他讓老劉一字一句地重複樊玉群的話時,老劉果然不再加工,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樊玉群說的果然是“雨鞋”。而餘榭的右耳上的確長了一個黑色的痦子,還有一根黑毛呢,隻是畫像沒有畫出來。
如今,看著餘榭緊張的樣子,蘇鏡已經感到勝券在握了,繼續問道:“這麽巧?”
“我幾乎每個周日都去鴿子嶺爬山的,我也沒想到老樊會去。”
“你每個周日都去鴿子嶺?”
“是。”
後來,蘇鏡詢問了《順寧新聞眼》很多記者編輯,包括他老婆,大家一致確認了餘榭的說法。何旋甚至說:“他強迫症,一個禮拜不去鴿子嶺一趟,渾身不舒服。”喬昭寧的說法是:“他沒準天天跑到玉皇廟裏燒香磕頭好讓自己早點升官發財呢!”在這件事情上,蘇楚宜比較厚道:“堅持鍛煉,有什麽不好?”
蘇鏡又問道:“你之前沒跟樊玉群約過?”
“我怎麽會約他呢?”餘榭不屑地說道,接著又趕緊換了種謙恭的口氣,“老樊昨天值班,我怎麽會約他呢?”
“你們是在哪兒碰到的?”
“山頂上,玉皇廟旁邊。”
“幾點?”
“大概12:10吧。”
“你徒步上山的?”
“是。”
“坐索道下山的?”
“沒有,還是徒步,我是去鍛煉的,又不是去旅遊。”
“你們都說了什麽?”
“他一見到我就問我怎麽是你?我說老樊你怎麽來了?然後他就支吾了半天,最後說出來散散心。我問他誰值班?他又開始支吾了,說讓連恒福頂一下。我看他臉色不是很好,就問他出什麽事了,他說沒什麽事,一邊說話一邊還東張西望。我看他那樣子好像在等人,就跟他說我先走了。他說好,他馬上就回去了。”
“你知道他在等誰嗎?”
“不知道,他沒告訴我呀。”
“你們碰麵的事,有人看見嗎?”
“沒有,去鴿子嶺旅遊的人本來就不多,那天還下了點雨,人就更少了。”
“你在山上沒碰到過別人?”
“沒有。”
餘榭沒有坐索道,他的不在場證明並不算完美,但是卻無懈可擊。如今,各種線索、疑問卻都指向了他。首先,他反對媒體暴力,為這事,還跟姚瑣涵吵過架;其次,劉寧是他前女友,傍了大款把他甩了;而樊玉群則搶了他製片人的位子;跟皮華明倒是沒什麽仇,可是如果他是一個反對媒體暴力的堅強衛士,那麽謀殺皮華明也便有了足夠的動機。《順寧新聞眼》此前已經出過兩宗連環謀殺案,都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複仇,殺手的動機看上去都是那麽高尚,誰能保證餘榭不會像那兩個殺手一般偏執呢?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殺害劉寧的凶手給劉寧打過電話,誰能半夜三更把穿著睡衣的劉寧騙出來呢?而他一路跟蹤那個電話,跟到了順寧火車站的新聞發布會,餘榭,作為一名副製片人,竟然也去了新聞發布會,但是他又不是去采訪的,而且沒等到發布會結束就提前走了。
“你去那個發布會幹什麽?”
餘榭不知道蘇鏡為何突然問這個問題,先是愣怔了片刻,然後說道:“順寧火車站董站長跟我很熟,他請我吃飯,說希望報道的時候能手下留情,但是被我拒絕了。因為這次事故實在太大,蓋是蓋不住的。吃完飯後,我去發布會看了一眼就走了。”
蘇鏡立即聯係了董站長,證實了餘榭的話。現在,任何線索都斷了,而他心中的頭號疑凶餘榭,卻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一個同事打來了電話,告訴他鴿子嶺索道最低的支架下麵,的確有人經過的痕跡,很多草叢被踩塌了,部分樹枝被刮斷。
這些信息已經不重要了,蘇鏡懶懶地聽著,懶懶地應和著,直到那個同事說還找到了一樣東西,蘇鏡才來了精神。
“在草叢裏發現了名片。”
2 記者暗訪豔舞遭圍毆
“不會吧?蘇警官?”喬昭寧不可思議地看著蘇鏡,不斷地搖著頭,然後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每一個疑點,你都得弄清楚,所以雖然你也不相信,但你還是要弄清楚。”
草叢裏的名片正是喬昭寧的,此時他剛跟淩嵐采訪回來就被蘇鏡攔住了。蘇鏡微微笑著,聽著喬昭寧的辯解。
“蘇警官,我跟你講件事情,就是關於名片的事情,”喬昭寧壓低聲音說道,“那還是朱建文當製片人的時候,有一次省裏出了一件大事,政協主席嚴重違紀接受調查,新華社的消息就一句話,當時我們一個記者正在省裏采訪別的事情,一聽說這事就扛著攝像機跑到省委上級主管部門去采訪這事了,被上級主管部門領導一頓狂批,讓他留下名字。他知道闖禍了,就把名片留下了,但是沒敢留自己的,把另外一記者的名片留下了。然後電話一級級打過來,最後打到了朱建文那裏,朱製片氣得火冒三丈,立即打電話把那個記者一頓狂批,那記者冤枉得要命,說我在新疆旅遊呢,我啥時候去省裏了?然後朱製片開始追查,這才知道真相了。”把這故事講完了,喬昭寧接著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知道這個記者是誰嗎?就是我們的樊製片。被坑的那個記者,就是我們的餘副製片。”接著是總結發言,“所以,現場留下我一張名片,你就說我去過那裏,這根本說不通啊。”
蘇鏡點點頭說道:“這的確說不通,可是我問你,你給人發名片的時候,你會發一整盒嗎?”
“什麽意思?”
“在鴿子嶺索道下麵,有你三十六張名片,被風吹走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啊?”
“這你怎麽解釋?”
喬昭寧張口結舌,最後站了起來:“蘇警官,你跟我來。你看,這是連恒福的位子,這個抽屜肯定沒鎖……你看,打開了吧?看看這裏麵都有什麽,這是電池,這是磁帶,這是書,這些書都是發的,沒人看;這是筆,這是發票,這是名片,都是別人的;這是名片盒,你看你看,全是他的,好幾盒呢。你再看看這是舒茜的桌子……哎喲,這家夥抽屜鎖了……不著急,這是蘇楚宜的桌子,抽屜也沒鎖,看,好幾盒名片就放在最上麵一層……對了對了,這是你老婆的桌子……”
不用喬昭寧說,蘇鏡也知道那是他老婆的桌子,而且何旋就坐在那兒呢。
“你們幹什麽呢?翻箱倒櫃的?”何旋怒道,“這位警察同誌,你有搜查證嗎?”
“哎呀,何旋啊,”喬昭寧開始訴苦,就差聲淚俱下了,“我跳到黃浦江都快洗不清了。”
“那就別洗了。”
“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兩口子了,”喬昭寧說道,“蘇警官快看,看你老婆把名片放在哪兒了。”
何旋的名片就放在桌子上,喬昭寧隨手拿過一盒,說道:“看見了吧?”
“那你的名片放在哪兒呢?”
“跟何旋一樣,放在桌子上。”
喬昭寧的桌子比較亂,報紙、資料、硬幣、磁帶、電池、發票、名片盒搞得一團糟,電腦屏幕上還貼了張紙:“請注意桌麵清潔,下次罰款。”
“不好意思,這是後勤貼的。”喬昭寧扒拉半天找到了名片盒,說道,“你看,我的名片都是放在這裏的。”
“要從這張桌子上找到盒名片還真不容易啊。”
“蘇警官,你就別作弄我了,再怎麽不容易,比搶銀行容易吧?”
“你的名片少了嗎?”
“我哪兒知道啊,”喬昭寧說道,“誰會在意自己還剩下幾張名片呢?隻有用完了才知道沒有了。”
“你覺得誰會拿你名片?”
“不知道,而且未必是我同事拿的吧。那人完全可以到任何一家文具店做一盒名片啊。”
“但是名片格式卻跟你們《順寧新聞眼》的一模一樣。”
“有可能是我同事,但是也有可能是外人啊,拿到我們任何人的一張名片,就可以仿造出格式一樣的名片出來啊。”
這些可能,蘇鏡早就想過,甚至比喬昭寧想得還要多,假如喬昭寧是凶手的話,他犯不著殺人的時候,還要帶著一盒名片吧?他隻是要觀察一下他,覺得他的確沒有可疑之處後,便問道:“那就是凶手要栽贓你了。”
喬昭寧沉默片刻,說道:“我也說不好,但是這種栽贓的伎倆太拙劣了,凶手能夠連殺四個人至今還逍遙法外,起碼可以證明他的智商不是那麽低,他難道不覺得警方會懷疑嗎?”
“先不管凶手是怎麽想的,你先說說他為什麽要栽贓你吧?”
“不知道。”
“你得罪過什麽人嗎?”
“想不出來,”喬昭寧說道,“除了一些批評報道得罪過人,平時生活中好像真沒得罪過什麽人。”
“你做的那些批評報道,誰會記恨你?”
“應該都會記恨我吧。”
何旋這時候湊了過來,說道:“我們喬大記者得罪的人可多了,有一次,把你們都得罪了。”
“什麽意思?”
“說你們警方不作為唄。”
喬昭寧說道:“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說它幹嘛?”
“說一下嘛,讓警察叔叔對你這犯罪嫌疑人增加點了解。”
“警察叔叔?那你成警嬸啦?占我便宜!”
何旋說道:“有一次,他跟馮敬一起去采訪文化局的一次執法行動,結果被打了。”
“馮敬?”
何旋歎口氣說道:“是,就是前兩年在筆架山公園被謀殺的同事。”
前兩年那宗連環謀殺案又浮現在蘇鏡的腦海裏,唏噓一番,說道:“你接著說。”
順寧市文化局下屬的文化稽查大隊得到線人舉報,在鴿子嶺下的鳳凰村,每天晚上都有豔舞表演。馮敬和喬昭寧跟隨稽查大隊去采訪這次執法過程。兩人決定每人拿一台攝像機,一台大機器,一台偷拍機。偷拍機外觀是一支鋼筆,在筆帽上有一個小小的針孔,針孔裏藏著一個微型攝像頭。一條視頻音頻線將“鋼筆”和DV機連在一起,DV機放在一個公文包裏,鋼筆插在公文包邊上。兩人商量已定,便跟隨文化稽查大隊秘密地向鴿子嶺山腳下進發。
晚上11:00多,鳳凰村依然非常熱鬧,路邊的夜市非常紅火,吃飯的、購物的、散步的仍是絡繹不絕。車隊在離村子幾百米的地方停下來,第一路執法隊員著便衣進入豔舞場所,第二路原地待命。馮敬拿著偷拍機,跟隨第一路執法隊員,喬昭寧留守。
周圍非常安靜,遠遠地從村子裏傳來陣陣歌聲和吵鬧聲。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喬昭寧焦急地等待著,他第一次采訪這種執法,心中有幾分緊張,更擔心馮敬身份暴露。過了大約二十分鍾,一個執法隊員接到了電話,說是演出已經開始,舞女開始脫衣服了。第二路執法隊員立即出發,驅車抵達豔舞場所,這是一個小型劇場,牆上還貼著幾張電影海報。喬昭寧扛著攝像機,緊跟在執法隊員身後進入劇場。劇場裏黑咕隆咚一片,音樂震天響,舞台上燈光閃爍,四五個女子合著音樂的節奏,瘋狂地扭動屁股,每個人身上都隻剩下一個乳罩和一條底褲,舞台上散落著幾件衣服。她們不時將乳罩往下拉一下,露出碩大的**,並在觀眾的叫好聲中,迅速將乳罩拉回原位,並向觀眾拋出一個個媚眼。
執法隊員向舞台走去,觀眾疑惑地看著他們,看著扛攝像機的喬昭寧。喬昭寧走在觀眾席的過道上,感覺脊梁陣陣發涼,總覺得一個磚頭會突然向自己後腦勺砸來。執法隊員衝上舞台,對著觀眾席說道:“別看了,都走!”觀眾們愣了,舞女們也愣了,但是隻愣了一會兒,大夥便一哄而散,觀眾衝出劇場,舞女撿起衣服就跑,幾個執法隊員向舞女追去,舞女尖叫著,執法隊員嗬斥著,小小的劇場裏亂成了一鍋粥。但是觀眾並沒有全部撤離,還有十幾個觀眾冷冷地坐在座位上,睥睨眾生似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執法隊員最後抓住了幾個舞女,掏出紙筆開始錄口供。一個執法隊員看到還有十幾個觀眾沒離開,便嗬斥道:“都離開這裏,觀看這種演出也是違法的。”他本來以為這些人會順從地離開,可是沒想到,他話剛說完,一個小光頭就跳起來問道:“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憑什麽幹涉我們的自由?”
“我們是順寧市文化稽查大隊的。”
話音剛落,十幾個觀眾齊刷刷站起來,一個罵罵咧咧地說道:“他媽的,老子就覺得邪門,怎麽可能是公安呢?”
另一個說道:“老弟,井水不犯河水,該公安管的事,你就別來瞎摻和了。”
執法隊員說道:“文化演出,我們文化部門守土有責。你們誰是劇場的負責人?”
小光頭說道:“我們這裏誰都不是負責人。”
“不是負責人就走開,不要妨礙我們執法。”
喬昭寧扛著攝像機,走到他們麵前拍攝,他預感到這次執法不會那麽順利,但是既然攝像機已經扛上了肩,就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小光頭一看記者拍攝,揮起拳頭威脅喬昭寧:“你他媽的拍什麽拍?”他邊揮舞拳頭邊推著喬昭寧,喬昭寧盡量保持鏡頭平穩,他知道現在每拍一秒的畫麵,都是最好的證據。馮敬見狀,拆掉了微型攝像頭,將DV機拿出來,對著小光頭拍起來,其餘十幾個觀眾一看,立即跳出四五個人撲向馮敬,執法隊員正要上前阻止,卻被其餘的觀眾堵住了。喬昭寧環顧四周,隻見每個執法隊員跟前,都有兩三個觀眾圍著,不停地質問:“憑什麽不準我們看演出啊?”“我們犯什麽法了?”“文化局有什麽了不起啊?你們得跟我們解釋清楚!”……還有三個人圍住了馮敬,一個人指著馮敬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把磁帶拿出來!”
馮敬企圖跟他們講道理:“你們不要侵犯我新聞采訪自由啊!”
“狗屁自由!”
說著,三個人動手去搶奪馮敬的機器,馮敬一推一搡,將三人推開幾步遠,三人馬上又圍上來,其中一個人揮起拳頭朝著馮敬的鼻梁打了過去,殷紅的鮮血頓時汩汩地流出來,滴在鏡頭上……
喬昭寧扛著攝像機朝馮敬衝去,可是沒走幾步,就被方才那個小光頭攔住了去路,他一把拽住了攝像機的把手,要把攝像機搶奪過來,喬昭寧死死地握住攝像機,對一個記者來說,攝像機就是武器,丟了武器就丟了一切。這時候,又走來一個觀眾,向喬昭寧揮出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胸口上,喬昭寧一個趔趄後退半步,但是雙手依然死死地握住了攝像機的把手,他定了定神,朝小光頭說道:“兄弟,這機器幾十萬呢,砸壞了,你賠不起。”小光頭卻不理會,依舊死命地奪,喬昭寧繼續說道:“你想清楚,幾十萬塊錢的東西,你賠得起嗎?”小光頭猶豫了一下,終於放開了手,惡狠狠地指著喬昭寧的鼻子命令道:“你小心點兒啊,不要再拍了啊!”喬昭寧忙點點頭,說道:“好,好,不拍了。”他將攝像機從肩膀上拿下來提在手裏,將鏡頭對準了幾個鬧事最凶的人……
執法隊長意識到,局麵已經難以控製了,他瞅個空子離開了喧鬧的人群,掏出手機撥打110求助。之後,他又走回劇場,大聲向觀眾嗬斥:“你們都放規矩點兒,警察馬上就來了。”
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嚷道:“滾你個球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是連警察的影子都看不見,執法隊長滿臉大汗,再次撥通了110,接線生說已經通知了當地派出所。他放下手機,焦急地走來走去,過了半個多小時,兩個警察終於踱著方步走進了劇場,爛仔惡人先告狀,說文化局的執法人員無理取鬧、幹擾老百姓正常的文化生活。一個警察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住嘴,然後一本正經地問執法隊長:“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執法隊長拿出證件說明來由,又交待了事情的經過,之後耐心地等著兩個警察的協助,誰知道警察似乎沒有聽懂執法隊長的話,他又問了一遍:“你們是來查什麽的?”
“這裏有人跳豔舞。”
“人呢?”
“跑了。”
這時,幾個爛仔嚷嚷著:“他們是誣陷,我們這裏是正常演出。”
警察無奈地看著執法隊長,現出愛莫能助的表情。馮敬走上前來,說道:“我剛才拍到了。”他將DV機裏的磁帶倒回去,然後播放,小小的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幕幕色情、大膽的演出,幾個舞女瘋狂地舞動著屁股,合著音樂的節奏將一件件衣服脫下來,朝台下亂扔。馮敬毫不客氣地問道:“請問這算不算證據?”警察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對爛仔們嗬斥:“你們都給我回去,少給老子惹事!”爛仔們罵罵咧咧地一個個離開了,喬昭寧扛著攝像機著急了:“哎——怎麽能讓他們走呢?他們剛才打人!”一個警察笑容可掬地拍打著喬昭寧的肩膀:“老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啦算啦!這幫爛仔今天把他們抓進去了,過幾天又放出來了,倒是讓他們白吃政府幾天米飯。”喬昭寧還想繼續爭辯,馮敬在他身後趕緊扯扯他的衣襟,喬昭寧這才不吭聲了。
爛仔們走得幹幹淨淨,舞女們也逃得不見蹤影,劇場的負責人壓根就不知道是誰,文化稽查大隊也無可奈何,隻好把劇場大門一關,貼上封條了事,而這個封條第二天就可能被撕毀。
在回去的路上,眾人都沉默著,每個人都覺得很窩火。馮敬把塞在鼻孔裏的紙巾拿出來看了看,狠狠地丟到車窗外,然後對喬昭寧說:“今天晚上,我們晚點不睡了,連夜把片子做出來。”回到台裏,已經將近淩晨2:00。兩人把拍攝到的素材看了一遍,不禁大聲叫好,因為爛仔們行凶的畫麵一個不落地拍下來了,馮敬被打、喬昭寧被打、執法人員被圍攻,以及爛仔們狂妄的叫囂,都被收錄了。兩人分工合作,喬昭寧寫稿子,馮敬編輯,最後由喬昭寧配音,把新聞做了出來,忙完之後已經是淩晨4:00了。
大功告成,兩人擊掌叫好。
可是他們得意太早了。
天一亮,朱建文就接到了電話,片子被斃了!
兩人狠狠地罵了一通,可是喬昭寧卻不甘心,他把視頻上傳到網上了!就像一枚重磅炸彈,網絡上炸開了鍋……喬昭寧等著寫檢討呢,可是最後卻沒寫,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喬昭寧擺出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就沒人敢太認真對待這次“泄密”事件了,要不很可能把自己也搭上了。
最後,兩個不作為的警察一個記大過,一個被開除了。
蘇鏡歎息道:“這事我知道,原來是你幹的。”
何旋嚷道:“幹嘛?想打擊報複啊?”
蘇鏡刮了下她的鼻子:“再嚷嚷把你抓起來。”
喬昭寧說道:“那兩個警察受處分,絕對是誤傷。當時這事鬧起來之後,市公安局還跟我們開了個座談會,又是賠禮道歉又是歡迎監督之類的。我就堅持要嚴懲那幾個打我和馮敬的人,我們都拍到了,截了圖給他們看,後來那幾個人真的被抓了,還搜羅出他們其他犯事的證據,最少的也被判了三年。你那兩個同事,我也沒打算怎麽樣,他們就是不作為嘛。可是這事鬧到網上之後,輿論紛紛罵聲不斷,你們領導已是騎虎難下,隻好嚴肅處理了。”
“那幾個爛仔有的應該也放出來了吧?”
“嗯,應該出來幾個了。”
蘇鏡沉思著,喬昭寧卻說道:“他們想要報複我的話,早就真刀真槍地幹了,肯定不會想到用個名片盒來栽贓我。”
何旋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還有啊,你把那家餐館給整倒閉了,如果我是老板,肯定也不會放過你。”
蘇鏡問道:“哪家餐館?”
喬昭寧擺擺手說道:“老黃曆的事,就別提啦!都多少年了,那老板估計都把我忘了。”
“不說就不說,我回家再說。”
蘇鏡倒是很有興趣聽完的,可是喬昭寧說道:“蘇警官,如果你覺得我已經不那麽嫌疑了,我就去做片子去了。”
蘇鏡笑了。
笑完之後,他接了一個電話。
3 複旦學者解玄機
有朋自遠方來,出血是應該的,不出血是說不過去的。
赴約之前,蘇鏡做了何旋半天思想工作,他覺得兩個互不相識的大老爺們大眼瞪小眼地幹坐著實在無趣,所以死活要拖著何旋一起,不說自己不擅應酬,卻說何旋應該好好學習,因為來的畢竟是複旦新聞學院的博士,“你一個新聞工作者,好好跟沈博士學習一下。”
後來何旋就去了,然後一見遠方這位“有朋”,蘇鏡就有點心虛甚至帶點後悔,他本以為博士嘛,起碼是四五十歲了,沒想到沈博士這麽年輕,大概就三十出頭,長得還非常帥氣,溫文爾雅談吐不凡,他緊張地看了看何旋,等發現老婆沒被迷住這才放心了,再看到沈博士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他就更加放心了。
這一切都隻是最初的印象,而隨著交談的深入,他會感激這位陸曄教授要他“多多關照”的沈博士。
見麵之後先是寒暄,賓主雙方充分發揚了表揚與自我表揚、吹捧與互相吹捧的光榮傳統,很快一個成了最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個成了最幹練的刑偵警察。沈博士說他已經到順寧好幾天了,這次是到順寧大學新聞學院做交流訪問。蘇鏡立即恭維起來:“沈博士都是去哈佛耶魯訪問的,怎麽能看上順寧大學呢?好像也沒啥名氣嘛。”
沈博士說道:“哪裏哪裏,順寧大學是前幾年剛辦了新聞學院,幾次跟我們學院領導商量能不能派幾個人過來交流訪問,順便給學生們講講課,學院就把我派來了。”
“那陸教授以後也有機會來啦?”
“應該有吧。”
“前幾年我們這裏發生了一宗連環謀殺案,還多虧了陸教授幫忙答疑解惑呢。”
“哈哈,這事在我們老師學生之間都傳開了。”
“我愛人是順寧電視台的記者。”
“我還以為是主持人呢,這麽漂亮!”
“沈博士過獎了。”何旋應道。
“何記者是在順寧電視台哪個欄目?”
“《順寧新聞眼》。”
“啊?”沈博士說道,“那個欄目總是出事啊。”
蘇鏡說道:“是啊。已經出了兩宗連環謀殺案了,第一次是陸教授給我指點迷津,這第二次還多虧了我老婆呢。”
沈博士笑了:“厲害厲害,你還會破案啊?”
“也沒有啦,隻是翻了翻新聞學幾本書。”然後,何旋把那次連環案的偵破過程簡單講了一下,聽得沈博士一愣一愣的,末了說道:“新聞理論也可以殺人啊,真是沒想到。”
蘇鏡說道:“不知道你聽說沒有,最近順寧又發生一起連環謀殺案。”
“這事我知道,”沈博士說道,“順寧大學的顏雄飛說起過,好像死了四個人是吧?”
“是,有記者,製片人,還有報社總編。”
“這年頭,記者越來越不好當了。”
何旋說道:“是啊,我們的生存環境很惡劣。”
蘇鏡說道:“得了吧你。這次連環謀殺案,我懷疑與媒體暴力有關。”
沈博士正沉思著,何旋搶先說道:“對了,那張圖也許沈博士能看懂呢。”
“什麽圖?”
蘇鏡答道:“凶手在每個死者身上都留下了一張卡片,上麵畫著奇怪的圖案。”他找服務員要來紙和筆,一會兒工夫畫出一張草圖,說道:“每次都是這個圖案,但是最近一張卡片上,倒數第三個圓圈這裏畫了一張笑臉,我知道凶手在嘲笑我,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偏偏畫在這裏。”
沈博士一看說道:“這是霍爾的一張傳播模式結構圖,前兩天我還剛看過。”
“在哪看到的?”蘇鏡問道。
“在顏教授的講義裏。”
“顏教授?”
“就是順寧大學新聞學院的顏雄飛。”
“那這張圖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傳播模式結構圖,就隱含了媒體暴力的意思。”沈博士接過筆,在那張草圖上寫寫畫畫,原來每個圓圈都代表了某種身份或者意義。從上到下六個圓圈,分別是解碼後的信息、解碼者、信息、編碼者、精英、話題,左邊一個圓圈是主導性話語結構,右邊一個圓圈是職業話語結構。
蘇鏡說道:“那個畫笑臉的位置就是這個‘編碼者’。”
沈博士說道:“被殺的四個人,都是編碼者。這個何記者應該知道什麽意思吧?”
何旋說道:“沈博士,你先吃著,我先給乖學生上上基礎課。”
“承蒙何老師指教。”
看著這兩口子惺惺作態的樣子,沈博士不禁覺得好笑。
何旋開始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講起來:“這個編碼解碼是當代文化研究之父斯圖亞特·霍爾提出來的概念,傳播學鼻祖施拉姆也采用了這一理論,他把傳播過程分解為八個要素,其中就包括編碼者和解碼者,其中編碼者負責將訊息譯製成可用於傳輸或表達的形式,比如聲音、電子信號等。而解碼者與編碼者作用相反,負責將編譯過的符號還原為接收者能夠理解的訊息存在形式。這個編碼者,一般來說,指的就是媒體及其從業人員,比如說,你老師我。”
“那這個主導性話語結構和職業話語結構又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老師我教不了你了,還是問沈博士吧。”
“不敢不敢,我也就是掉掉書袋。”
“哎呀沈博士,你就別謙虛了。”
“是啊,這個對破案可能會很有幫助呢。”
“好,”沈博士說道,“那我先問你們,新聞真實嗎?”
何旋說道:“有真的,也有假的。”
“嗬嗬,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新聞的定義是:對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可是,我們報道出來的事實,都是文字或者圖像描述的事實,也就是說,受眾最終看到的隻是符號。每一個新聞事件都是被符號承載著,而符號會以遮蔽事件的方式給事件以意義。霍爾認為,編碼是由媒介製度、媒介知識包括生產程序、職業觀念、文化背景、媒介定位、受眾期待等建構起來的。因此,在大眾媒介的傳播過程中,話語中的意義不是完全通過話語一對一地再現‘真實’,對於解碼者而言,他通過媒介所接受的永遠是被言說的事件。”
蘇鏡點點頭說道:“這個可以理解,因為版麵的關係嘛,不可能什麽事情都能報道。”
“是,這個也有點類似傳播學裏的把門人理論,”沈博士說道,“那什麽因素會影響編碼者做出選擇呢?來看這個圖,就是主導性話語結構和職業話語結構。先說主導性話語結構。社會生活領域的劃分實際上也是不同話語領域的劃分,在我們生活周遭發生的事件隻有被選中進入話語領域才會被認為是有意義的。盡管媒介從它的生產邏輯看,應該是組織各種意義進入其領域,但是媒介的意識形態性和商業性,往往使它在取舍時有輕重緩急之分,體現其利益的意義以及意識形態要求的意義總是在優先考慮之列。這種被優先考慮的意義在編碼過程中支配其他意義,或者讓其他意義服從於它。這就是主導性話語結構。”
何旋說道:“這就是話語霸權嘍。”
“對。”
蘇鏡說道:“《順寧都市報》總編皮華明,還有你們欄目製片人樊玉群,應該就是因為這個‘主導性話語結構’被殺的吧?”
何旋不屑地瞪了一眼,說道:“沒有廣告就沒有工資,你養我呀?”
沈博士繼續說道:“記者麵對的各種信息已經是被‘主導性話語結構’選中的信息,然後記者再從這些信息中選擇他們感興趣的信息,這時候選擇的標準就是要符合職業對信息符號的要求,即進入‘職業話語結構’中。信息變成職業性符號是對原符號的轉換,但是,它沒有逃離‘主導性話語結構’的控製,隻是從職業傳播的需要上對體現主導性話語霸權的信息進行的轉換。這種轉換隻是對主導性話語結構中意義的一種再生產,並沒有新的意義出現。”
何旋歎口氣說道:“姚瑣涵和劉寧大概屬於這個層麵了。”
沈博士說道:“其實,這隻是理論分析中會分這麽細,在實際操作中,二者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共同作用的,但是不管怎樣,最後都會歸結到編碼者這裏。”
蘇鏡接口道:“因為觀眾喜歡看衝突激烈的場麵,所以姚瑣涵誘導銀行行長說出‘我就是法律’的話,樊玉群逼迫警察罵人發飆,劉寧則幹脆隻選擇容易引發反響的話題。這就是職業話語結構的霸權。”
看沈博士聽不明白,何旋便對三件事情做了一番解釋。沈博士說道:“其實,全國各地的媒體都在濫用這種權力,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講要像重視孔子那樣重視章子怡,把章子怡作為一扇輸出中國文化的重要窗口,結果被媒體曲解成孔子不如章子怡了;崔永元在一個學術討論上講到要嚴格區分公共電視與商業電視,卻被人抓了幾句講超女的話無限放大,把有價值的電視批評給完全遺漏了。這都是職業性話語結構起的作用。其實,早就有讀者質疑了,媒介的歪曲力量如此之大,引導讀者的力量如此之巨,媒介是否還能擔當向受眾傳達事實的功能。”
何旋嘿嘿笑道:“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蘇鏡說道:“叫你來你還不情願,現在知道有好處了吧?”
何旋嗬嗬一笑,又問道:“那這個精英、話題又是什麽概念呢?”
沈博士說道:“舉個例子來說,前幾天,火車脫軌撞居民樓,這是一個話題,記者要采訪精英,也就是專家,他們的精英身份既與主導性話語結構相關,不能太偏激,罵政府不能太凶,也與職業性話語結構相關,起碼得找個能說會道的吧!這個圖使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主導性話語結構對解碼者的影響以及最終對信息的影響過程。”
蘇鏡沉默片刻說道:“沒想到,這第三宗連環謀殺案還是得從傳播學裏找切口,我本來還以為這是殺人遊戲的紙牌呢。”
“哪裏哪裏,我說的都是從網上看到的一篇論文,覺得寫得挺好的,就多看了幾眼。”
“沈博士,您剛才說顏雄飛的講義裏也有這個結構圖?”蘇鏡問道。
“是。”
“他是教傳播學的教授嗎?”
“沒有,他跟我一樣,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政治傳播、國際傳播和媒介管理。”
“他也研究這個?”
沈博士嗬嗬一笑:“大概是被媒體暴力傷害了,所以才開始研究的吧?”
4 教授驅逐記者
蘇鏡安靜地坐在後排,無所事事地打量著一個個後腦勺,課還沒開始,學生們大多已經到了,講台上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平頭,鬢角有點花白。他就是蘇鏡在順寧火車站新聞發布會上看到過的順寧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顏雄飛。此時的顏雄飛精神飽滿躊躇滿誌,隨意地翻著講義,準備著傳業授道解惑。但是蘇鏡想到的總是顏教授赤身**的樣子,這不能怪蘇鏡下半身思維,顏教授的表現實在太令人難忘了,當著警察和圍觀群眾的麵突然脫了褲子,而且竟然還是教授,這樣的場景任誰都無法忘記。他饒有興趣地想著,不知道這些學生們有沒有看到那段視頻呢?應該是看到的,教授裸奔的視頻那麽火,他們怎麽會不知道呢?他們會以什麽眼光來看待這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呢?
除了這些遐想,跟他一起坐在教室後排的幾個人,也很值得研究,看上去這五六個男子不像是學生,他們起碼有二十六七歲,有的甚至三十好幾的樣子,每個人的腳下都放了一個大包,不知道裝著什麽寶貝。這幾個人坐在一起,低著頭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些什麽,時不時地抬起頭張望一眼門口。蘇鏡總覺得其中有一個人很眼熟,一定打過交道,起碼打過照麵,但是一時又想不起來。那是一個矮胖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不知道剛聽了什麽笑話,低著頭癡癡地笑著。終於,蘇鏡想起來了,那是在《順寧都市報》,他曾經遇到過這個胖子。正在此時,一人看著門口叫道:“來了。”
這是一個小型的階梯教室,大概可以容納七八十人,坐在後排,前排光景一目了然。一個梳著馬尾的女孩,著一身粉色套裝,肩上斜挎著一個書包,跟同學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矮胖子幾人突然一起彎腰,從腳下的包裏拿出照相機,對著女孩子一頓狂拍。
哢嚓哢嚓的聲音驚動了上課的學生,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這幾個人。蘇鏡頓時明白了,這幾個人都是記者,隻是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女孩子一見有人拍照,趕緊低下了頭,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幾個記者還想到前麵拍攝,卻聽顏雄飛突然一聲大吼:“你們哪個單位的?”
“有你們這樣當記者的嗎?老師怎麽教你們的?你們這是在破壞課堂秩序知道嗎?”
矮胖子說道:“還沒上課呢。”
剛說完,上課鈴聲響了,矮胖子沒言語了,另外一個記者說道:“顏教授,不好意思,我們現在就走。”
顏雄飛卻冷冷地說道:“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走,聽完課再走吧。”
幾個記者相互對視一番,然後竟坐了下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能奈我何的樣子。
顏雄飛說道:“同學們,今天正好有這麽幾個人來當我們的活教材,我們對他們表示感謝。”說完,顏雄飛帶頭鼓掌,學生們雖然不明就裏,也被顏教授的氣勢震住了,跟著一起鼓掌,熱烈的掌聲把幾個記者的臉都搞紅了。
“也許大家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個人是活教材,”顏雄飛說道,“因為我們今天這堂《媒介管理》要講的主題就是媒體暴力,而這幾個人正是媒體暴力的身體力行者。大家知道,這幾個所謂的無冕之王是來幹什麽的嗎?”
幾個記者有點沉不住氣了,被顏雄飛收拾得抬不起頭來,但是此刻開溜就更沒麵子了,所以幾個人還是做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隻是此時很心虛了。
學生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蘇鏡也聽不清楚。
顏雄飛說道:“劉大張、李文言、曹思成、王永光,你們幾個到後排坐著,看誰拿出相機就給我砸,出了事我負責。”
蘇鏡一看,這四個學生人高馬大,收拾那幾個記者絕不成問題,何況果真動手的話,班上其他男生肯定會一哄而上。
矮胖子叫道:“顏教授,你這是幹什麽?作為新聞學院的老師,你竟然指使學生幹涉我們的自由采訪權。”
“哼哼,我看你們的權力太大了點,”顏雄飛說道,“對付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所謂無冕之王,隻能以暴製暴。楊玉茹,你站起來。轉過身。看著他們。看他們哪個敢拍!”
剛才被拍照的女孩子眼眶早已濕潤了,眼淚不停地打轉。
顏雄飛繼續說道:“每個人都轉過頭,看著他們。”
作為一個外來人,蘇鏡有點緊張,因為有幾雙狐疑的眼睛看向了自己,他趕緊也去看著那幾個記者,臉頰兀自發燙。幾十雙眼睛有的憤怒,有的好奇,有的充滿挑逗,有的不屑一顧,一句話,大家就像進了動物園,還是免票的。灼灼的目光把幾個記者的臉都燒紅了,但是他們仍然倔強地看著前方,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顏雄飛繼續說道:“知道為什麽讓你們看著他們嗎?就是為了讓你們看看行使媒體暴力的人都是什麽德行。”
一個記者不幹了:“顏雄飛,你幹什麽罵人?”
“閉嘴!這是我的課堂!”顏雄飛一聲斷喝把那記者罵啞了,然後接著說道,“讓你們看他們,是為了讓你們引以為戒,將來你們大部分人都會走上工作崗位,到報社電台電視台工作,你們很多人會當上記者或者編輯,將來你們中的一部分幸運兒還會當上媒體的負責人,但是我要你們記住今天的一幕,拒絕媒體暴力,遠離媒體暴力,如果將來你們當中有誰走上跟他們一樣的道路,就會跟他們一樣,遭到千人萬人的唾棄。做人渣還是不做人渣,在乎一心,同學們好自為之。”
顏雄飛拿起粉筆,片刻間在黑板上畫出了那個八圈十一箭頭的圖案,說道:“今天,我們就講講媒體暴力的產生過程。”
接下來的內容跟沈博士講的大同小異,蘇鏡耐心地聽著,隻是那幾個記者很不服氣地嘰嘰咕咕個不休,似乎是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有學生不耐煩地回頭瞅他們,但是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沒辦法,人都是要麵子的,丟了麵子,總得想法找回來。
顏雄飛喝道:“滾出去!”
“顏雄飛,你嘴巴放幹淨點!”
“這不是你家,你才應該滾出去呢。”
顏雄飛說道:“最近你們已經有四個同行被殺了,還不收斂點!”
“屁股蛋子都上網了,還充什麽大個?”矮胖子說道。
顏雄飛氣得渾身顫抖,那段視頻是他平生的奇恥大辱,最初他一上課就從學生們的眼神裏看出了不一樣的味道,他想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磊落一點,坦然地對學生們說了經過。事實證明,揭開蓋子比捂著效果好,學生們果然不再議論了。所以,他能被鐵路部門聘請為公關顧問絕不是偶然。可是現在,當著一群學生的麵,這幾個以正義使者自居的無良記者竟然公開叫罵,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將粉筆用力一甩,準備上前拚命,教室裏非常安靜,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可就在這時,後排一個男子站了起來,走到幾個記者身邊,顏雄飛已經注意他很久了,他料定此人絕不會袖手旁觀,隻是他沒想到,這人解決問題的辦法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隻見他輕聲說道:“幾位記者大人,顏教授請你們滾出去。”
平靜。
更平靜了。
這意味著暴風雨的級別提高了,熱帶風暴即將變成強台風。
一個記者伸手指向蘇鏡的鼻子,還沒等說話,蘇鏡一把抓住他胳膊,反向一擰,將他按倒在地,另外一個記者見狀撲向前來,還沒靠近蘇鏡,就被蘇鏡伸出一腳絆倒在地,然後踩住了他。第三個記者又來了,他不知道這個出頭鳥是哪來的,反正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誰知道剛剛湊近了這個“出頭鳥”,該鳥人的手肘就橫向撞了過來,胸口挨了重重一擊,他向後倒退幾步,還好一把抓住了桌子,要不就從從階梯教室滾下去了。另外兩個記者不敢動了,但是又不能走。
蘇鏡說道:“你們這是破壞公共秩序,要我報警嗎?”他鬆開兩個記者,說道,“走吧,顏教授還要上課呢。”
蘇鏡斜睨了一眼,沒搭理他。
“你走著瞧!”
蘇鏡還是沒有搭理他,這句“你走著瞧”其實就是跟再見、Byebye差不多,千萬不能太當真,這隻是一句表示還要麵子的話。
記者們走了,學生們驚訝地看著蘇鏡,然後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顏雄飛也笑了,然後說道:“我們繼續上課,剛才講了霍爾的媒體暴力結構圖,現在再來講講中國媒體的三大情結,注意,以下並非原創,大家不要出去招搖說這是我們顏教授說的,到時候我可就糗大了,搞不好被媒體冠以學術腐敗、剽竊論文的名頭。這三大情結是我在網上看到的,我覺得總結得非常精辟。是哪三大情結呢?分別是正義使者情結,無冕之王情結和主子奴才情結。”
顏雄飛說,所謂正義使者情結,在於中國的記者在采訪報道惡性事件時,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視為法官或事件的定性者。他們以中國普世的道德觀念和一己的好惡,來對事件進行輿論誘導乃至定性,其做法已經把自己淩駕於司法之上,妄圖影響和操縱法官的思想,來決定事件當事人的命運。
顏雄飛舉例說道:“比如,1995年發生的四川省技術監督局處罰印製假商標的夾江縣彩印廠,後者對技監局提起行政訴訟,明明是技術監督局越權處罰,但是在媒體‘打假者反而當了製假者的被告’之類的喧囂中,以法院胡亂判決駁回夾江廠的起訴了事,就是媒體報道影響法院判決的典型個案。按照法律,隻有法官才能確定一個人是否有罪,而在司法過程中,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都必須得到體現,但是由於有了媒體,程序正義經常得不到保障。在本案中,媒體通過大量的自我分析報道對觀眾進行誘導,對法院施壓,公然踐踏法律,對中國法治化進程的破壞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巨大反作用。最後媒體勝利了,觀眾被愚弄了,法律人心死了。再比如2009年重慶打黑案的報道,每一家媒體標題都是‘涉黑團夥’、‘公交霸王’、‘萬州一霸’之類的字眼,當然這些犯罪分子的確有罪,但是在法院宣判之前就這樣定性,是否合適?正因為看到了媒體可以左右司法審判的力量,所以英美很多國家在進行重大宣判的時候,都把陪審團隔離了,不讓他們接觸到任何媒體。”“再來看無冕之王情結,”顏雄飛繼續說道,“這種情結在於媒體執業人員自大自私而不自控,他們憑借一紙記者證出入各種場所以及重要設施,使用一切手段和關係攫取所謂的獨家新聞,而全然不顧保密規定和法律禁忌,把自己真當成了‘無冕之王’。他們信口開河指鹿為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全然忘了自己作為新聞從業人員應遵守的準則,拜伏於記者證之下,陷入極大的自我陶醉與自我滿足之中,不思進取固步自封,看看剛才那幾位記者,就是這種典型。”
蘇鏡忍不住鼓起了掌,在他的帶動下,學生們也報以熱烈的掌聲。就在這時候,先前被記者瘋狂拍照的楊玉茹站了起來,朗朗說道:“顏教授,有一點你還沒說到。媒體暴力的確是可怕的,但是當媒體與公權力相勾結的時候,就更可怕了。”
顏雄飛微微笑著,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2009年底,重慶打假曝出一樁轟動全國的律師李莊造假案,相關媒體不負責任地刊登了李莊造假的細節,可問題是,這些細節都是舉報人龔剛模的片麵之詞,而且都是由有關部門公布的,卻沒有對當事人李莊的采訪,這種報道本身就是有失公正的。在李莊案還沒有開庭審理之前,媒體就說李莊曾經發過‘人傻、錢多、速來’的短信給北京的同行,但是後來在法庭當中,公訴人卻從未出示過這份證據。在造謠而造成輿論之後,這個審判即使在大眾矚目下,也具有了某種正義性。這是不是就是顏老師常說的媒介審判呢?”
顏雄飛讚許地點點頭。
楊玉茹繼續說道:“我在網上看到一條消息,真的假的我沒法求證,這條消息說,在對李莊案的報道中,部分媒體是在操縱下報道的,但是也有一部分媒體是有關部門通過拉關係的手段才刊登所謂律師造假的新聞的。如果真是這樣,難道不正是媒體暴力與公權力的勾結嗎?”
這次是顏雄飛帶頭鼓掌了,等掌聲漸漸平息,顏雄飛說道:“公權力和媒體,在我國是兩個畸形。由於公權力畸形,所以才會發生開胸驗肺、斷指鳴冤之類的事件,才會有官員爆出‘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之類的驚人之語;由於媒體畸形,才會出現順寧電視台主持人被謀殺在直播台上的事此事參見《殺人遊戲之現場直播》。如今,這兩個畸形結合到一起,破壞力量尤其強大,對我國的法治進程將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
下課後,等學生們都離開了教室,顏雄飛嗬嗬笑道:“是蘇大隊長吧?”
“不敢當不敢當,顏教授認識我?”
“幾年前順寧電視台的美女主持人被謀殺在直播台上了,是你破的案吧?他們記者還采訪你了呢。”
“都是老黃曆了,不提也罷。剛才那個叫楊玉茹的女學生是怎麽回事?記者為什麽來采訪她?”
“今天的《順寧快報》沒看?”
“她父親楊廷翔,是這次火車脫軌事件專家調查組組長,《順寧快報》的記者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知道楊廷翔的女兒在這裏讀書,昨天采訪了幾個學生,今天見報了,然後就把其他媒體的記者都引來了。”
“采訪他女兒幹什麽?”
“低級趣味,就為了多賣幾張報紙。”
“也是媒體暴力。”
“中國的媒體再這麽下去堪憂啊。蘇隊長有什麽事?不會是為了來聽課吧?”
蘇鏡嗬嗬笑道:“實不相瞞,有幾個問題想請教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