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豐盛的烤肉大餐最終草草收尾。

除去憨子的故事和鄭大寶的玩笑嚴重影響了眾人的食欲以外,還有兩個原因。其中之一是憨子喝了點酒後,對我老舅說:“小華,鮑麗好像回來了。”

我老舅一愣:“你看著她了?”

憨子搖搖頭:“我沒看著,聽咱單位同誌說她昨天上人事科辦啥手續去了。”

我老舅“哦”了一聲,沒再言語,氣氛頓時降到冰點以下。

另外一個原因,則完全屬於不可抗力因素——外麵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路不好走,大家都惦記早點回家。

從我姥兒家出來,並不覺得冷,空氣潮乎乎的,深吸一口感覺直膩肺子。鄭大寶頑皮的在地上摟起一個雪團,砸到憨子身上。憨子嚇了一跳,卻並沒還擊,而是拍拍身上的雪沫,感歎一句:“今天下這雪真粘呐!”

他說的沒錯,東北人都有這樣的經驗,一般剛下的雪像沙礫一樣鬆散,是沒法輕易握成團的。如果非要攢成雪球,必須用不戴手套的手掌焐一會,如此低下的“彈藥供給”速度不可能將雪仗打的盡興。假如第二天是大晴天,雪被太陽曬過才會變粘,這時候才是打雪仗堆雪人的最佳時機。所以說,這場雪的確有些特殊。

我媽踉踉蹌蹌的去開自行車鎖,鄭大寶一把將她攔住:“大姐,你還騎車帶大光回去啊?”

我媽點點頭:“是啊,我自行車不能扔這呀,要不還得特意過來取一趟。”

憨子勸道:“你看這地走道都費勁,咋騎車呀?你還帶個人,估計都沒走道兒快,到家不得半夜啦?你還是打個車,讓司機把自行車夾後備箱帶回去吧。”

從我姥家到我家,坐出租車至少得十二、三塊錢,我媽有些舍不得,笑著說:“沒事,地也不算滑,能騎。以前我在鐵西上班,冬天地跟鏡子麵似的,我天天騎一個多小時也沒出過事。你倆就放心吧!”

鄭大寶按著車鎖的手沒有放開:“不行,你不還得馱個人呢嗎?打車吧,管司機要張票子,我擱單位能給你報了。”

我媽還沒張嘴,憨子接口道:“大寶,大姐能好意思追你屁股給你送發票嗎?你實的惠兒地,給大姐拿現錢,哪天見麵再把票子給你。”

鄭大寶也不含糊,伸手便要從裏懷裏掏錢包。我媽抹不開麵子,又不好拒絕他倆這份熱情,隻好退了兩步,將車鑰匙揣回口袋裏,說:“行了行了,大姐哪好意思拿你倆錢啊?這個點兒公交還沒收車呢,我和大光坐環路回去。”便拉著我往車站走去。

環路,是我市最重要的一條公交線,尤其對生活在沈河與和平的老居民來說,沒有之一。它從火車站出發,經過數個繁華地段再回到火車站。據說我爸我媽結婚,就是坐著環路當的婚車。如今的環路,早已改成無人售票空調車,而九十年代初,它還是甩著兩條大辮子兩節車箱六個軲轆的無軌電車,一啟車電機嗡嗡作響,趕上雨雪天氣,頭頂的電線霹靂啪啦一路火花帶閃電的向前奔弛,蔚為壯觀。為了讓這種車暢通無阻的行駛,城市的天空布滿了蜘蛛網般的電線。若是哪個彎拐得急了,辮子還有可能從電線上滑脫,司機與售票員便會拽著兩根大()麻繩將電源重新掛回去,視覺上極其缺乏安全感。

雪天路難行,我和我媽等了十多分鍾,才晃晃悠悠來了一輛環路。車上人不多,不過座位已經被占滿了。娘倆一人花四毛錢買好票,找了個地方站著。司機是個禿頂,笑嗬嗬聽邊上兩個乘客揶揄他車開的太慢。他也不生氣,還有轍有韻的學著本山大叔的口氣自嘲:“都說我沒有男子漢氣概,越看越像老太太……”逗得大家忍俊不禁。

和諧的氛圍卻在兩站地後被打破了。

車尾的女售票員突然高聲喊道:“你怎麽聽不懂話,你到小西是兩毛錢,你給我五毛我找你三毛沒錯!”

售票台前的一位年輕小夥子據理力爭:“我知道到小西是兩毛錢。我們兩個人不就是四毛嗎?你應該找我一毛再給我撕兩張票!”

售票員往他身旁薩撒麽一眼:“你一個人,從哪出來兩張票?”

小夥子一聽不幹了,指著空空****的身邊瞪圓眼珠子:“這麽個大活人你看不見?”

售票員明顯打了個冷顫:“你……你有病吧?車上這麽多人看著呢,這站就上來你一個!”

小夥子怒了:“你才有病呢,你瞎呀!”

也不知道是被小夥子的氣勢鎮住了,還是讓他古怪的舉動嚇著了,售票員隻動動嘴,卻沒有繼續同他爭辯,快速收起兩毛零錢,撕下兩張車票與剩下的一毛錢一齊拍在售票台上,又迅速將手縮了回去。

小夥子拿過錢票塞進兜裏,翻了個白眼:“真是有毛病……”然後,走到兩節車箱的連接處站住了。

車上的人都好奇的望向他,見他沒有繼續什麽怪異的舉動,才紛紛將目光移開。可沒過兩分鍾,小夥子莫名妙的冒出一句:“咱別生氣了行不行?”

除了電動機的嗡鳴,沒有人回答他。他似乎很無奈,噘著嘴點點頭:“行,你不愛搭理我就別搭理吧,等你氣兒消了再說。”然後,低下頭不吱聲了。

安靜持續了不到五分鍾,小夥子再次與人起了衝突。原因,依舊離譜:車箱軟連接靠後的一麵車窗上,兩塊玻璃不知為何隻剩下了一塊,擋在最近的座位旁。小夥子本來好好的站著,鬼使神差伸出手將玻璃拽到了他自己這側。冷風夾雜著雪花頃刻撲到了緊鄰窗邊兩排座位上的乘客臉上。

直接受害的是位中年大姐,被風吹了一會實在受不了了,把玻璃扯了回來。小夥子一點不含糊,馬上又拉了過去。

大姐不樂意了,一邊往回搶玻璃一邊說:“那玻璃在那誰也不挨吹,你站那塊兒也背風,你老拽他幹啥呀?這後邊又是小孩又是老頭老太太的,吹傷風了你帶著上醫院呀?”

小夥子當仁不讓:“吹不著我還吹不著他呀?”抬手朝空氣中一指,“你沒看吹得直淌大鼻涕嗎?”

大姐懵了:“吹誰了?哪來的大鼻涕啊?”

後麵的老太太輕輕拍拍她肩膀,趴在大姐耳邊小聲提醒:“行啦,別跟他爭了。精神病殺人都不犯法,把他惹激眼了打你都白打。”

大姐聽罷狠狠瞪了小夥子一眼,豎起衣領不還嘴了。

小夥子聽見很不高興:“誰有病啊?你們才有病呢?”又大度的將玻璃往回一推,“行行行,你們都金貴,不吹你們。我們倆換個地方行不?”

明明一個人,非說我們倆。大家終於確定,這小夥子肯定有問題。年紀輕輕,長的也挺精神,可惜了了。

環路終於抵達小西站,小夥子下了車。電車開出站台不到十米,一輛紅色“波羅乃茲”出租車風一般從後麵衝了上來,一腦袋斜插在環路車頭前。司機嚇了一大跳,猛踩急刹,隻要再多向前開出半米,肯定會撞到出租車後門上。

車上的人被晃得前仰後合,抱怨連天,就連好脾氣的司機都打算推開窗戶開罵了。可還不等張嘴,從出租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一溜小跑到駕駛室旁,扒著門焦急的問:“師傅,你這車上有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兒啊?”

司機被問得不明所以:“公交車上什麽樣人都有,你們啥事也不能這樣別道哇,大下雪天的多危險啊?”

女人連道歉帶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師傅,我們有急事。有人看見我弟弟上環路車了,我們追了好幾輛都沒找著,你能開門讓我們上去找找不?”

司機還是沒聽太明白:“我這出站了不允隨便開車門,你弟弟多大了?小孩啊?”

男人一把推開女人,湊了過來:“師傅,你聽我說:這是我媳婦兒。前幾天我小舅子對象出車禍死了,他精神受不了刺激,現在不太正常,還打人毀物的。這不吃完飯人就沒影了,有鄰居看見他自已個兒上了環路車,我們馬上就打車追過來了。他現在挺嚴重的,萬一給人傷了就壞了。麻煩你通融通融,讓我們上去找找唄!”

司機這才徹底聽懂:“行,那你們上來找找吧。”

兩個人千恩萬謝上了車,車箱裏並不擁擠,基本可以一目了然。他們仔細尋麽了一圈,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便準備下車繼續追。這時售票員好心多了一句嘴:“剛才那男的我瞅著就不正常,你們找的會不會是他呀?”

和小夥子起過爭執的大姐也接口道:“是,那人眼神直勾勾的,一看就像有毛病。”

找人的兩口子仿佛看見了曙光:“那人長什麽樣啊?”

大姐回憶著:“二十來歲,大眼睛,戴頂前進帽!”

倆人聽到描述,眼睛亮了:“對對!就是他!他現在人呢。”

售票員熱心的回答:“剛下車,一分鍾都沒有……”緊接著往窗外一指,“那不在那呢嗎!過馬路了!”

車裏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好奇的順著售票員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見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一個孤單的背影正深一腳淺一腳的頂著風雪邁著步子。他的右手僵硬的朝旁邊伸出,似乎是在摟著另一個的腰。

不曉得除我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細節,那個小夥子身背後的雪地上,留下的,是四隻腳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