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雖然不會整日捧著個泡枸杞的保溫杯,但也算一隻腳邁進了油膩怪蜀黍的行列。
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老愛不自覺的追憶往事,我也不例外。
有時候回想起來,自從第一次有人問我,你爸你媽離婚你想跟誰之後,我就一直處在極端的不安全感中。孩子畢竟是孩子,思想不可能太成熟,擔憂的焦點也往往集中不到本質上。就比如,當時我並不怕我爸我媽離婚,也不怕他們誰都不要我我會淪落街頭,而是恐懼他們兩個吵過架之後家中冰冷的氣氛;
再比如,在環路車上,幾乎所有乘客都在慶幸那個剛死了女朋友的小夥子沒有精神發作傷人毀物——特別是與他有過直接衝突的售票員和靠窗大姐。而我,關注的竟然是小夥子留在雪地上腳印。
嗬嗬,有誰見過會害怕腳印的人嗎?所以我承認,我並不勇敢,我嚇著了。環路車還沒到站,我的偏頭痛便毫不留情的襲來,伴隨著抑製不住的惡心。然而不是自誇,我膽量雖小,但很堅強,於是默默的咬牙挺著沒有吭嘰,直到下車,走到我家陽台下,我終於吐了。
我媽見狀十分意外:“大光,你咋了?”摸摸我腦袋發現沒發燒,又問,“是不是暈車了?”
我之前從來沒暈過車,但見過別人暈車,與我現在的症狀十分吻合。於是,從那天始,我又落下了暈車的臭毛病,至今也沒好,嚴重的時候自己開車都會推開車門吐兩口。
見我點頭,我媽稍稍安了些心:“沒事,一會就能好。天也不冷,咱倆在外頭轉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緩得快些。”
潮乎乎涼絲絲的空氣吸進肺裏的確挺好受的,我便接受了我媽這個提意,抬頭跟她說:“媽,這雪挺粘的,咱倆能堆個雪人不?”
我媽好長時間沒有陪我一起玩了,此刻也來興致,伸手抓起一把雪,握成個團,然後向打保齡球一般在地上骨碌出去。雪球越滾越大,沒用多大功夫,我就得像屎殼郎一樣推著它往前走了。又滾了幾個來回,我頭疼惡心的感覺完全消失,雪球也大到徹底推不動了。再想堆個身子把球抬上去當腦袋,沒有起重機幫忙基本沒戲。我媽靈機一動,搓了兩隻小球粘上去當眼睛,我則捏出個三角形的鼻子。
忙活完,我媽退了兩步,仔端詳了一番,說:“有點嚇人。”
我表示同意,打了個噴嚏。我媽也折騰累了,便招呼我回家。走出十多步,我好像聽見背後有個極輕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識扭頭,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下朦朦朧朧站著個人。
我媽看我停下不走了,也往回瞅了一眼。不過她沒看到人影,隻以為我沒玩夠,一摟我肩膀:“趕緊上樓吧出一身汗再吹著。”又補充了一句,“這雪人堆的是挺嚇人的……”
進屋洗漱完畢,我又戀戀不舍的揭陽台往樓下看雪人。雪人的一隻眼睛沒有粘牢,掉了一半,顯得更加猙獰。而雪人旁邊,站著個穿厚衣服扣帽子圍圍巾看不出男女的人,在仰著脖子向樓上望。見我在陽台上冒頭,馬上轉身走了。
直覺告訴我,剛才輕輕喊我名字的就是他。看著孤單的獨眼龍和那個越來越遠的神秘背影,我又害怕了,趕緊上床鑽被窩。
第二天下午,我媽特意從單位早跑出來一會,又坐著環路去我姥兒家取自行車,再急急忙忙趕回家炸花生米,炸好裝袋馱到她三大爺家樓下的市場去賣。雪後天冷路滑,這麽一折騰,騎車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撐地杵了一下。我媽當時沒覺得怎麽樣,睡一覺起來才感到肩膀有點痛。由於痛的並不嚴重,她仍然沒當回事,貼了一塊風濕膏該幹嘛幹嘛。沒想到過了幾天疼痛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最後手都抬不起來了。
不得已去了醫院,連拍片子帶化驗,開了一大堆口服藥讓她回去養著。我媽到收費處一劃價,好幾百塊錢,有些舍不得了,自作主張的安慰自己:吃啥藥也走不到肩膀那個位置,幹脆還是找時間看看中醫開點膏藥去吧,便扔了單子回家了。回家後,卻一直沒騰出空來,照樣白天上班下千賣花生,晚上繼續吵吵難受。
我爸見她這麽遭罪,就說:“要不這禮拜天咱們下屯吧,那邊鎮子上有個祖傳老中醫,聽說挺厲害的,收費還便宜。”
就這樣,星期日一大早,我爸騎著二八大踹,前邊橫梁馱著我,後麵帶著我媽,雄糾糾氣昂昂的出發了。
我爸口中的“下屯”,是指回我農村的老家。聽說,我爺爺當初就是從這裏帶著十來歲的我大爺進的城。我大爺淘氣不聽話,四處闖禍,讓我爺一個大耳刮子打傷了自尊心,賭氣跑回農村自己生活了,後來我爺才在城裏又有的我爸。我爺走的早,大爺歲數比我爸大出一輩人,我媽過門後就一直拿他們家當婆家走動。
騎了一個多小時車,我大腿麻得跟觸電似的,才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先去我大爺家打個招乎,而後由我二十郎當歲的堂哥陪著來到鎮上的診所。
診所是間普通的門市房,大概能有二十多個平方,靠大門一邊擺了幾把凳子,窗戶根下兩張床,天棚上嵌著簾子的滑道。側牆開著一扇刷著白油漆的小破木頭門,上麵用紅漆寫著“藥局”兩個字,藥局前擋著一張小號寫字台。
我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大夫。屋裏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陪著六十多歲的老娘,一個白發蒼蒼的幹巴老頭,還有個小媳婦抱著一生日左右的大胖小子,想給孩子肚臍上貼膏藥。
堂哥挺隨我大爺的,在十裏八村算個小潑皮,跟誰都認識。他見到漢子,嬉皮笑臉的一拍他肩膀:“咋的了,大牙,又來看痔瘡了?”
漢子見到是他,咧開嘴,一口奇形怪狀的牙齒從嘴裏朝四麵八方伸了出來:“少放屁,我帶我娘刮痧呢,你尿出不尿也找大夫看來了?”
堂哥往身後一指:“這不陪我老嬸兒過來看看胳膊嘛。這是我老叔,這是我小弟。”
沒想到大牙人長得粗魯,舉止還挺得體,他先跟我爸握握手,又對我媽說:“老嬸兒,我跟你說,老宗大夫真比城裏大醫院強,你算來對了?”
我媽聽後挺驚訝:“這大夫也姓宗啊,太巧了,跟我是本家。”
大牙賣好的說:“那感情好,都是自己人,一會讓他別收錢了。”
話音未落,一個頭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老爺子,端著乳白色藍邊的搪瓷托盤從藥局裏出來,托盤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他聽大牙跟我媽臭貧,插了一句:“你上我這兒瞎大方啥呀?你要真這麽敞亮,麻溜兒把你該我的藥錢給結了!”
大牙被他說的很不好意思,撓著腦袋說:“年底一塊兒算,年底一塊兒算。”
宗大夫沒多搭理他:“趕緊把你媽扶**來。”又對我媽我爸說,“你們別著急,先坐一會兒。一個一個來,很快!”
大牙把老娘扶到**躺下,宗大夫拉上簾子。忙活了能有二十多分鍾,隻聽簾子裏麵說:“保持這個姿勢別動啊,再給你拔兩罐兒。”不肖片刻,簾子拉開,老太太盤腿而坐,躬著背耷拉著腦袋,後脖頸子上吸著幾隻玻璃罐子,原本蠟黃的小臉上竟然泛出一絲紅潤的血色。
宗大夫拿起毛巾擦擦手,又吩咐大牙:“給你娘蓋上點,別受風。”
大牙“哎”了一聲,從隨身帶的布兜子裏摸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小炕被,輕輕搭在老太太肩頭。
宗大夫又衝老頭招招手:“你咋的啦?”
老頭捂著心口窩:“我也不知道咋的了,這兩天總是胸悶,心裏沒張兒沒落兒的慌,還總喘不上氣,胳膊腿哪兒哪兒都不得勁兒。昨天擱家差點暈過去,緩過來以後還沒啥大事兒……”
宗大夫又問:“多長時間了?”
老頭合計合計:“三四天了能有。”
宗大夫伸手就給老頭號脈,邊號還邊問:“你是不是有啥多年的老習慣改了?”
老頭兒一愣:“隔壁小三子他爹前幾天不是查出得肺癌了嘛,我就琢磨趁早把煙戒了吧……”
宗大夫皺皺眉頭:“你抽多少年煙了?”
老頭翻著眼皮回憶:“哎呀媽呀!得有五十來年了吧?”
宗大夫放開把脈的手:“出去買包煙,感覺心裏壓的受不了就抽兩口,千萬別抽多了。煙不是你這麽戒的,得一點點來,不能著急。”說完,沒要錢就把老頭打發走了,又讓小媳婦把小胖子抱過去。
小媳婦兒趕緊起身,可還沒等她走到另一張病床前,外麵突然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一輛小四輪子拖拉機直接頂到了診所大門口。從拖拉機上蹦下來一個火急火燎的小夥子,推門就喊:“宗大夫你快點過來給看看吧,貴富眼瞅就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