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在火化屍體之前經常被人叫出去,這是一種潛規則。

由於一些未經考證的傳言,比如說火化工故意給屍體燒得不徹底,端出來連骨頭帶肉的;或者說好多具屍體放在一鍋裏燒,骨灰混到一塊兒再用鐵鍬往各個骨灰盒兒裏邊分等等,使死者的家屬總是擔心火化工不好好燒遺體,或者是跟別人家的骨灰弄混,所以常常會給火化工塞點辛苦費意思意思,用以讓火化工盡心盡責。由於家屬與火化工一般互不相識,便由吃死人飯的牽線搭橋,將火化工從焚屍車間叫出來與家屬見一麵,一來拉近感情,二來也避免意思錢被牽線者從中揩油。

所以,那小子擱外邊兒一喊,憨子便知道送錢的來了。

這回被引薦的家屬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梳著一絲不苟的分頭,大冷天居然穿了件半袖的“嬌衫”,鱷魚頭的皮帶和老人頭的三節頭皮鞋閃閃發亮,一看就是做買賣的成功人士。

他看見憨子立馬點頭哈腰:“師傅,辛苦辛苦,您多費費心……”邊說邊遞過來一個信封。

按理說,憨子把信封接過來隨口客氣客氣,這段禮節便算完成。哪知憨子突然想起剛才填錯表格的事兒了,名其妙的問了一嘴:“你叫王金剛,對吧?”

對方先是一愣,隨即以為憨子在跟他確認家屬身份,馬上滿臉堆笑的想要客氣兩句。可話還沒出口,他腰間的傳呼機突然響了起來。

帶過傳呼機的人都知道,來信息的時候馬上看屏幕純粹是個下意識的反應,根本不受大腦控製。王金剛也不例外,他本能的去拽傳呼機,才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住了。同一時刻,憨子也無意的掃到了傳呼機的屏幕,隻見上麵赫然顯示著五個整齊的數字——四四四四四!

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收到了這麽一條詭異的信息,實在太能讓人浮想聯翩了。

王金剛有些蒙了,盯了半天才回過神,把手中的辛苦費遞給憨子,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慌張的走開了。憨子拿著錢也挺尷尬,他瞅了瞅那個牽線的,發現那小子也在看著他,還有些討好的問:“憨子哥,你認識他呀?”

憨子搖搖頭:“不認識呀……”

對方覺得挺詫異:“我看你知道他叫啥名兒,還以為是你的熟人呢?”

憨子把錢揣進口袋,解釋道:“剛才差點兒整錯。他把他的名字寫到死者那欄裏了……”

牽線人嚇了一跳:“哎呀媽呀!那可真夠晦氣的了,多膈應人呐……”

憨子沒有繼續搭理他,回到車間幹活去了。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得好好替人辦事。憨子把老太太的遺體燒好,晾涼,撿出骨頭用小錘子砸碎,過了兩遍篩子,最後仔細的裝進預備好的骨灰盒裏,送到骨灰領取處。可工作人員喊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領。正趕上憨子洗完手出來,便問他這老太太的骨灰是不是家屬不打算要了。

憨子被問的挺納悶兒:“不能不要哇,燒之前她兒子還來找我呢。怎麽了?一個家屬都找不著啦?”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憨子隻能表示愛莫能助,又囑咐了一句:“他們家骨灰肯定不能不要,可能是突然有急事,等一會兒吧。”便去換衣服,準備吃午飯了。

到食堂打完飯,同事們正圍成一堆議論著什麽事情。憨子夾著飯盒湊過去一聽,原來是剛才有個給老娘送殯的家屬在火葬場門口被一輛大卡車給碾死了。

憨子嚇了一跳,忙問:“哪個死者的家屬啊?”

同事說:“那就不知道了。我聽說是著急回傳呼,出去找公用電話的時候出的事。”

憨子倒吸一口冷氣:“回傳呼?上外頭去幹啥呀?咱們門房那不是有公用電話嗎?”

同事笑了笑:“我哪知道?”接著又感歎了一句,“命裏注定的唄,該著河裏死井裏死不了,這事誰說的準呐?也行,省事兒不用折騰了。估計一會兒法醫檢查完,就得直接拉到咱們這兒。”

聽到有人在火葬場門口出車禍的消息,憨子的心中泛起一絲說不上來的不踏實。味同嚼蠟的吃完了午飯,憨子特意又去了一趟骨灰領取處,想打聽打聽王金剛把骨灰領走沒有。

那裏的人告訴他,骨灰已經被人取走了,不過領骨灰的不是王金剛本人,而是一個女的,還恍恍惚惚還哭哭啼啼的。

憨子聽完懸著的心沒有落下,反而更慌了。這是他在火葬場工作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

正如同事們的猜測,下午果然送來了一具交通事故死亡的屍體。是個胖胖的男人,死的挺慘的,腦袋都被車輪壓碎了。

憨子聞訊專程去停屍房看了一眼,這回的表格沒有填錯,死者一欄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大字——王金剛。

憨子對我老舅和鄭大寶說,後來這王金剛也是他煉的。推進煉人爐裏點著了火,他總是感覺從爐膛中傳出來“嗶嗶嗶”的傳呼機動靜。

憨子講完他的故事,招來了鄭大寶的一陣嘲笑:“瞅你那膽兒吧?還敢擱火葬場上班呢,他讓車撞死是他倒黴,跟傳呼機有啥關係呀?”

憨子一本正經:“你愛說啥,反正那破玩意兒白給我都不帶要的!”

鄭大寶十分不屑:“你就是沒能耐!”

憨子卻不在乎:“回頭你找公用電話的時候小心點兒吧,別盯著那破玩意兒看,再讓車撞了。”

鄭大寶得意一笑,從兜裏掏出了一樣東西,小心翼翼的放在桌麵上:“哥們兒才不用找公用電話呢,你們看這是啥?”

他掏出來的是一部黑色的電話,比大哥大要輕薄很多。我老舅拿在手裏,一邊擺弄一邊問:“你這是二哥大吧?能打不能接那種?你是不是就為了顯擺這玩意兒才找咱倆喝酒的呀?”

鄭大寶見有識貨的人了,更高興了:“傳呼機最佳伴侶。”

憨子看他一臉熊色,忍不住逗逗他:“你這不是小孩兒玩兒的玩具吧?”

鄭大寶臉色馬上變了,一把搶回二哥大:“開什麽玩笑?你說個號碼,我給你打一個!”

憨子報出一串數字:“骨灰存放處,老張那屋的電話,你們見過。你打吧!”

鄭大寶在電話上按了按:“打通我跟他說啥?”

憨子壞笑道:“你裝鬼嚇唬他就行!”

大寶罵了一句“壞餅”,還是饒有興致的摁下了發射鍵。結果等了半天,電話裏也沒傳來動靜。他一皺眉頭,問坐在邊上看電視的老板娘:“大姐,你這附近有沒有天地通那種鐵牌子啊?”沒給我老舅和憨子兩個人樂岔氣兒。

那天,他們仨吃的是火鍋。我不但蹭了一肚子羊肉,還聽了兩個極有意思的故事,臨了鄭大寶和憨子又給我買了不少的零食,簡直讓我心滿意足。

不過,對於我老舅他們來說,在飯店吃總感覺有那麽一點不盡興,最後回家的之前,鄭大寶提議:“小華,要不咱們下禮拜在你家烤牛肉啊?”

我老舅立馬答應:“行啊,明天我上單位做個爐子去。”

憨子的興致也很高:“行,我買肉去。我家樓下那飯店老板跟我挺熟,我多管他要點煨肉的料子,煨好了帶過去。”說著又一指我,“把大哥大姐老妹妹都叫來,人多熱鬧!”

三個人一拍即合,結了賬,各自回家。我則興衝衝地等待下個周末即將到來的美食。

話說第二天,憨子下班回家沒有著急上樓,而是徑直來到了樓下的烤肉店。烤肉店的老板姓黃,長得尖嘴猴腮,大家給他起外號叫黃皮子。

飯店裏沒有客人,黃皮子看見憨子,熱情的打招呼:“哎呀!今天咋一個人過來的呢?想吃點兒啥,烤肉還是炒菜?”

憨子遞過去一根煙:“我不擱這吃了,想管你要點兒煨肉的料。”

黃皮子十分意外:“要那玩意兒幹啥,想吃烤肉就上我這來唄!”

憨子嗬嗬一笑:“哥幾個在一塊兒玩兒唄。咋的?怕把秘方露出去呀?”

黃皮子還挺謙虛:“你可別泡了,有啥秘方兒啊?你等著,我讓後廚給你裝點兒。”不一會兒,就從後廚拿出了一大方便袋醬料,交給憨子,“不夠再過來拿。”

憨子有些不好意思,十分捧場的誇了一句:“老黃,你還別說,我吃過那麽多家烤肉,就你家味兒正。還是你這料子裏邊兒有學問。”

黃皮子一擺手:“啥料子?你想知道到底因為啥我家的肉好吃不?”

憨子還真特別感興趣:“因為啥呀?”

黃皮子嘴角一挑,故作神秘的說:“實話跟你說了吧,我這肉跟別人家的肉不一樣。”

憨子沒聽明白:“怎麽不一樣啊?不都是批發市場上的牛羊肉嗎?”

黃皮子反問:“你擱我這兒吃了這麽多年,原來你沒吃出門道啊?”

憨子越聽越糊塗:“想說你就說唄,別跟我賣關子啦,我腦袋不好使。”

黃皮子先是輕蔑的切了一聲,繼而刻意壓低聲音,在憨子耳邊悄悄地說:“我這可不是什麽牛羊肉,我這是正宗的——十香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