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明星稀,加上外麵路燈的光芒一起從沒有玻璃的窗戶裏照進來,居然讓屋子中不太黑暗。火炕上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炕席,散發著一股陳年發酵的味道。炕下一隻連鏡子都早已被拆走的破大衣櫃和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不知它們是如何幸運的逃過被劈碎燒火的命運。

我和馮秦秦默默的吃完了十五個包子,談不上飽,但不餓。兩個孩子一人靠著一邊牆伸直腿坐在炕上,品嚐著對我來說有些奢侈的可樂。這種紅瓶上印著白絲帶的可樂很好喝,不像那些塑料袋冰水一樣有股中藥味。

周圍很安靜,這是我長這麽大頭一次與女孩子在相對封閉的空間中單獨相處。我覺得尷尬了,張開嘴問:“你真不打算回家啦?”

馮秦秦白了我一眼:“不回去……”

我想到了抓鬼那天半夜回家遭遇的暴風驟雨,不無擔憂:“再不走的話,家裏大人該著急了。”

馮秦秦十分堅決:“要回去你自己走吧,反正我不走。”

我咽了口吐沫,有點後悔一衝動跟她來了。現在別說回家,能不能獨自轉出這片巷子都是問題。陌生的地方令我特別不安,於是,我試探著問:“這是啥地方啊?”

馮秦秦好像不太愛跟我說話:“不是跟你說過了,這是我奶家嗎?”

我“哦”了一聲:“那你奶呢?怎麽沒在家啊?”

她用鄭重的語氣回答:“我奶去年去世了。”

我有點意外:“啊?那你還來這,這破房子現在能住人嗎?”

馮秦秦被我問的挺無奈:“你傻呀,這片快動遷了,誰能住這啊?”

我不解:“我剛才看外麵也有住家啊?”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那……我也不知道他們為啥沒搬走。”

我沒話找話的說:“我小時候我姥兒家也住這樣的房子,不過後來動遷了,現在住六樓。”

她看著我:“你姥兒對你好嗎?”

我使勁點點頭:“我姥兒最好了,我小時候就是我姥兒帶大的。”

她又問:“那你奶呢?你奶對你不好啊?”

我被問蒙了,出生之前爺爺奶奶就已經過世好多年,所以對這個稱謂根本沒有概念:“我沒有奶奶啊……”

馮秦秦聽到這話,目光變得柔和:“你奶奶也去世了嗎?”

去世這個詞我聽得有些不舒服,不是因為它跟死亡有關,而是因為我總覺得它更適合出現在書麵中,從口語裏發出來多少顯得矯情。但我還是點點頭:“嗯。”

似乎這個回答讓她覺得跟我拉進了距離:“我姥兒對我就不好。她就喜歡她大孫子,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我哥。我是我奶帶大的,我就跟我奶好。”說到這,她竟然毫無征兆的嚶嚶抽泣起來。

我一下子就慌了:“你別哭啊,我……”我從來沒有哄女生的經驗,以前也不屑於幹這種有失男子氣概的事情,所以,現在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

好在她哭了一會便自己停住了,又嘟嘟囔囔講了許多她和奶奶之間美好的回憶。談話間,我忽然覺得馮秦秦也沒有那麽高高在上,因為她經曆過的許多片段我並不陌生。孩子都是恐懼寂寞的,接下來我們又聊了她前一天晚上如何貓在樓道裏過了一夜,我的捉鬼敢死隊在教室執行任務,齊曉亮和李葉誰到底更淘氣,陸老師和麻主任兩個女人究竟誰更凶殘等等許多沒有營養的話題。但我們一直都心照不宣的回避著她這次離家出走的原因——她的媽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倆說的嗓子都冒煙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咱們今天真要在這裏睡覺嗎?”

馮秦秦認真的點點頭:“嗯,這麽晚可能連公交車都沒了。”

我有種上了賊船下不來的欲哭無淚:“那明天你一定得回學校。”

她想了想,終究不會有別的結果:“行,”頓了一下又問我,“你能陪我擱這待著嗎?”

我大義凜然的拍胸脯:“我哪也不去。”其實心裏一頓暗暗叫苦,不在這陪你我特麽還能跑哪去?

不過馮秦秦依然好像挺高興。

又說了一會話,我們都有些困了。由於從小接受“睡覺之前必須撒泡尿”的傳統教育,我條件反射式的想去放水。身邊要是許文彬或李葉的話,毫不猶豫的直接野尿,可馮秦秦畢竟是個女孩,這點逼該裝還得裝,便問她廁所在哪裏。

馮秦秦朝外指了好幾個彎,把我支出了院子。我在那座臭氣熏天的五穀雜糧循環之處咬著牙解決了問題,提著褲子剛走出來,迎麵飄飄忽忽的過來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滿頭銀發,手裏好像端著個桶。

她看見我站住了,我不知道是被月光映的,還是她的皮膚本身就那麽慘白,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她就那麽佝僂個腰,直勾勾的盯著我,毫無表情。

我嚇了一跳,一側身從她身邊溜過去。老太太的脖子似乎動不了,腦袋僵硬的連同肩膀一齊隨著我移動的方向轉——《喪屍出籠》裏的僵屍都是這副德性。

我加緊腳步走出七八米,忍不住回頭,不想老太太居然艱難地邁著蹣跚的步伐跟了上來。我登時起了一層白毛汗,撒丫子跑了回去。

馮秦秦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問:“你咋的了?男生還怕黑呀?”

男生怎麽能怕黑呢?男生怎麽能在女生麵前露怯呢?我強壓未定的驚魂:“外頭有點兒冷啦!”

馮秦秦“切”了一聲,沒多追究,倆人還是一人守著一麵牆躺下,中間始終保持一鋪炕所能容納的最遠距離。

不鋪褥子的土炕特別硬,炕席還紮人,我躺的很不舒服,估計馮秦秦也好受不到哪裏去。

剛才那個老太太一直在我腦中縈繞不去。這一片不是完全沒人住,來個老太太上廁所也不算什麽反常,所以我並不認為她是鬼。我擔心的是老太太不是好人,如果她剛才跟著我躲在外麵,趁我們睡著了會不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

我合計得心煩意亂,抬頭向窗外看看。這一看不要緊,老太太那張大白臉正趴在外麵跟我結結實實的對了個眼。

還沒等我叫出聲,把臉衝牆的馮秦秦居然說話了:“以前我就是睡在這邊,夏天天熱我奶能給我扇一宿扇子……”

老太太還在戳在窗外,沒發出一點動靜,馮秦秦也沒察覺到任何異樣,仍自顧自的說:“我奶去世後我總能夢到她,站在窗戶外頭看我,就在這裏,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她最怕我踢被子著涼了……”

我被她念道的寒毛根根倒豎。老太太還沒走,我不敢提醒馮秦秦窗外有眼,但她的講述讓我的想象力跑偏了。我戰戰兢兢地小聲問:“你奶長什麽樣啊?”

馮秦秦保持著姿勢,很像依偎在某個人的懷中:“我**發全白了,還有點駝背。她脖子有風濕病,不敢扭頭,看人的時候跟肩膀一塊兒轉,像個木偶似的可有意思了。”

馮秦秦回憶的很幸福,甚至衝淡了我的恐懼,我稍稍抬起頭,眼睛看著老太太嘴上對著馮秦秦說:“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一個人死了放心不下他的孩子,變成鬼回來繼續照顧。”

馮秦秦嗬嗬一笑:“要是人死了真能變成鬼,今天我奶肯定會回來照顧我的。”這句話說完,老太太身影一晃,消失了。

在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窗外的老太太告訴馮秦秦時候,她又說了一句:“明天你媽要是說你,我讓我媽去給你求情。謝謝你,陳 光。”說完就再也不吱聲了。

我聽完這句話,打消了讓她一起跟我害怕的念頭:“嗯,不客氣,我們是同學。”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反正第二天醒來,我和馮秦秦身上一人蓋著一張薄毯子。

馮秦秦當時就哭了,非說那毯子是她奶給蓋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走出巷子的時候,遇到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在門口刷尿桶。馮秦秦禮貌的打了個招呼:“黃奶奶早!”

老太太麵無表情,脖子僵硬的抬起頭:“上學去啊?”

馮秦秦乖巧地回答:“是的,黃奶奶再見!”

老太太什麽也沒多問,進屋了。

回去的公交車上,馮秦秦咬牙切齒的對我說:“我一定讓我媽給我轉學,有陸老師在我就不想去學校。”

我鼻子裏嗯嗯的答應著,心頭卻莫名湧起一絲酸酸的不舍。這種感覺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對這次夜不歸宿的擔憂。不過,馮秦秦她媽很仗義,她領著馮秦秦在我媽正要對我進行武力製裁的時候及時趕到我家致謝,製止了一場冤假錯案。

但我又開始擔心要是讓同學們知道馮秦秦來過我家,我們倆還一塊兒過過夜,在黑板上寫個陳 光愛馮秦秦或馮秦秦愛陳 光之類的小話,我這輩子就沒臉見人了。

馮秦秦並沒有轉學,一直跟我同班到小學畢業,才各自去了不同的中學,打那以後再也沒見過麵。而當時我們倆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這一夜的相處而變得更加親密,這隻高傲的小天鵝對我們這些草根的態度仍舊是愛答不理的。

要是問我對她有沒有過好感,我可以明確的答複:我們這波學生男女生之間出現懵懂的曖昧,普遍是在四年級以後。三年級,嗬嗬……

有一次,我在公司樓下的快餐店裏吃午飯,一個領著孩子的少婦看見我興奮的尖叫一聲:“陳 光!你是陳 光吧?”

我一愣,沒認出來對方是誰。她狠狠推了我一把:“馮秦秦啊,你啥記性啊?咱倆小時候還坐過同桌呢。”

我恍然大悟,尷尬的點點頭:“呃……”其實還是沒認出來,隻好指著小孩裝腔作勢的問,“你兒子都這麽大啦?”

馮秦秦哈哈大笑:“可不是嘛!都多少年沒見麵了。你現在咋樣兒啊,孩子多大了?”

我很沒麵子:“我還沒結婚呢!”

她吃了一驚,旋即說:“瞅你這能耐,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好的,有空給你打電話。”說完電話號碼也沒記就走了。

出去的時候,跟她在一起的閨蜜問她:“那人誰呀?”

馮秦秦說:“我初戀啊!帥不帥?”

閨蜜不太信,特意回頭端詳了我一眼:“你以前就這眼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