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擺在張衝麵前的每一本書,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陽春曉覺得有必要賭一把:

使用這套密碼的是一群當兵的粗人,她就賭他們都沒讀過什麽書;

能想出這法子來的定是個高人,她就賭此人就是李覓;

那李覓是個樂癡,如果真是由他來設計這套密碼,那麽密碼本很可能會選現成的台本子,這種書印量大又十分通俗,無論出現在魏府還是錢莊、商行裏,都不會顯得奇怪——

重點是,身為一個閱讀量少得可憐的低級軍官,如果在無關緊要的場合見到自己讀過的書,他一定會有反應。

阮未央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看到這些書冊時的反應。

京城自從解了宵禁之後,樂坊和戲園迅速發達起來,民間各種話本子也印了許多。全擺出來肯定是不可能的,隻能押寶:就挑印量大的、能入得了專業人士眼的,大概就是眼前這幾本了——

牡丹亭,紫釵記,金瓶.梅,三言二拍,剪燈新話。

張衝皺著眉頭,甚至都沒興趣動手翻弄它。

“那……這本怎麽樣?”

阮未央信手拈了一本,拿在手裏嘩嘩地翻著書頁,不住地偷眼觀察他臉上神色變化。

“隨便。”

看來不是這本。

“那這個呢?”

這種試探一次兩次還成,若是一直問下去,任誰都會疑心了。

見他依然沒什麽反應,阮未央隻得隨手拿起一本來,翻到當中有空白的部分,順手就扯了一頁下來:“就這麽寫吧!”

張衝倒也沒說什麽,抓過筆來就寫——

真的就是‘抓’。

阮未央的出身雖說比不得阮輕煙那種大戶小姐,但起碼也是念過幾天私塾的——就他這抓筆的手勢,一看就是個妥妥的文盲無疑了。

“欠銀叁佰兩,張衝。”

寫得很認真,字跡歪歪扭扭,但人倒是大方。

瞧他一臉驕傲的勁頭,大概這水平放在軍中算是個文豪了吧?

“姑娘,那多出的一百兩當是衣裳錢,總可以了吧?”

張衝將欠條雙手奉上,卻見阮未央哼了一聲,將那紙拿在手裏瞧了瞧,撇嘴道:“你若成心賴賬,就算寫一千兩又有何用?無非是為了能盡快脫身,故意哄我高興罷了。”

他憨憨一笑,拱手道:“兩日之內,必有人將銀子送到府上。”

阮未央依然搖頭:“如今你落在我手裏,我就是說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恨不能答應下來呢!……但凡出了這道門,誰還認識誰呀?”

“姑娘,不要欺人太甚。”

張衝突然臉色一變,語氣中帶著幾分威懾。

阮未央心裏一驚,但仍是故作鎮靜道:“那,你在何處落腳?說個地方,我也好找你討債去呀?”

“我說過了,兩日之內。”

他加重了語氣,眼中竟是閃現一絲凶光。

阮未央有些無奈地扁扁嘴,打了個響指,波妞抱著件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棉襖從外頭進來。張衝二話不說接過來,胡亂裹到身上便朝外走:

“我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

他人高馬大的,阮未央也不敢硬攔,隻得衝他背影大聲道:“這位官人,最近京城戒嚴,沒有身份戶籍的流民一律會被抓走的!”

張衝也不答話,蹬蹬蹬就下了樓。

阮未央回到屋裏,衝著那喇叭說道:“人已經下去了,我攔不住!你有什麽對策趕緊的!”

樓下,陽春曉將門錯開半條縫,遠遠瞧見張衝大步下樓,直奔門口就去了。

沈敬問道:“要抓他回來嗎?”

陽春曉擺擺手:“現在若是抓了他,他就知道這是個局了。”

“可是這樣有什麽意義?……什麽都沒問出來啊。”

“既然賭嘛,就是有輸有贏的。”陽春曉聳聳肩:“這個回合輸了,就下個回合見!不到最後,怎麽知道輸贏呢?我們現在還輸得起。”

許知年也皺眉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看樣子,他應該是沒有起疑。”

沈敬搖頭,顯然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可沒有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試探上!”

“你去哪?”

許知年搶先一步攔住他:“做什麽?你又要把他變成第二個蘇鐵嗎?”

“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兩次。”沈敬卻說道:“如果他不肯配合,我就把最後的金錠放在他身上,然後扔去錦衣衛!讓他跟那些人解釋去吧!”

“錦衣衛雖然不買魏登的賬,但也並不代表他們有破案的本事!”

陽春曉也攔在他前麵,正色說道:“你調查這麽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隻拿到兩個金錠,這麽交出去跟扔了有什麽分別?紅隼願意代你去死,就是為了爭取時間讓你幹這個的嗎?”

一句話戳到痛處,沈敬不吭聲了。他平時不是個急躁的人,但戰友命在旦夕時則另當別論。

許知年在他肩上按了按:“別衝動,我們還有機會的。”

三人正在相持不下,就見波妞扒開門,抬眼望著陽春曉眨了眨眼:“我們屋裏丟東西了。”

陽春曉勉強笑了笑,一時還沒心情處理這種雜事,嘴上敷衍道:“要緊麽?……不要緊的話就待會兒再說。”

波妞想了想,就沒再吭聲。

這時,阮未央也到了跟前,將那張欠條交遞給她:“對不住,沒能套出話來,讓姑娘失望了。”

“不是你的錯。”

陽春曉接過那張字條看了一眼,神情顯得有些沮喪,但還是安慰道:“我覺得他大概還會回來的。沒關係,到時候我再想別的法子。”

阮未央點點頭:“我一直在觀察他,那些書基本上都擺在眼前了,可他連看都沒看一眼。”

“現在市麵那麽多曲譜話本子,我們這才湊了幾本來?等他再來的時候,有機會可以再試試看。”

“隻能如此了。”

其實,他還會不會回來、這種試探到底有沒有意義,誰心裏都沒底——總之,希望很是渺茫。

眾人正一片沉默,就聽波妞脆生生的聲音突然說道:“他雖然看都沒看那些書一眼,卻偷了一本呢。”

“什麽?”

“我方才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紫釵記》不見了。”

“你確定嗎?!”

“那幾個字我認得,姑娘教過的。”波妞點頭道:“方才那人在穿棉襖的時候,趁未央姐姐不注意,把那書夾進懷裏帶走了。”